馋‖文/王胜烈

馋

我这人小时候特别馋，而且这种馋不是针对某几种特别喜欢的食物，而是对所有能进嘴的东西都馋，以至于我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馋还是饿。那时候家里每到秋天都要把后院种菜的垄推平，然后我爹就会拉着石磙子把场院压得溜光，为后续打稻子做准备。有一年，在平垄的时候，挖出来一块骨头，我爹随手扔在地头。我发现以后，就拿着一块石头在石磙子上砸骨头，我爹以为我在玩，也就没搭理我。直到我把骨头砸成两半，要放到嘴里吸的时候，我爹才把我喊住，问我要干啥，我说我要吸骨髓啊。我爹哈哈笑了几声，随后叹了口气，对我说那玩意太埋汰，不能吃，而且在地下埋了不知道多久了，也不能有骨髓了。其实我对于这件事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直到某次我读到范成大的“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脑海里一下就浮现出了我爹佝偻着拉磙子的背影，也才明白了那声叹气的含义。

在经历了“敲骨吸髓”之后，我依然热衷于敲开各种东西。小时候家里后院有果树，杏树、桃树、枣树、李子、樱桃都有。吃完杏剩的核，用砖头砸开，幸运的话就会得到一个甜杏仁。桃核我也砸开过，可惜桃仁太苦了；枣核砸开太费劲了，而且往往砸开后里边都是空的；李子核里边的仁据说有毒，没敢尝试；樱桃核太小，劲小了砸不开，用锤子使劲砸又会变成一滩烂泥，而且我小时候吃樱桃基本不吐核，所以对樱桃核研究得不深入。

小时候我最喜欢夏天，因为夏天有各种吃的。园子里的黄瓜、洋柿子、茄子、甜杆随手可得。黄瓜、洋柿子都要选点好的留种，被选中的黄瓜最终会长成亮黄或金黄的“棒槌”，摘下来的时候瓜肉已经艮得咬不动，剖开来，取出瓜籽，剩下的就喂给鸡鸭了；被选中的洋柿子却是抢手货，又红又大，掰开来里边已经起砂，就像挂了一层霜，吃起来软糯酸甜，但是通常我妈都不让我囫囵个的吃，她得先用勺子把里边的籽挖出来，好好的一个柿子就被弄得稀烂，但依然不妨碍它成为我童年记忆里的美味。生茄子对半掰开，茄子瓤的口感有点像棉花，但是甜丝丝的，也挺好吃。每年我妈都会带着我去镇里摆地摊卖茄子，我饿了就啃生茄子，一边啃一边看着马路对面商店里的珍珍汽水，心里想着那玩意该有多好喝。当然那时候我最爱吃的还是甜杆，长得像高粱，砍下来剁成一节节，用嘴咬着撕掉外皮，里边就像甘蔗一样，有一点不好就是外皮太硬，总容易划伤嘴。

到了夏末秋初，大葱就下来了。平常炒菜时用大葱炝锅，瞬间葱油味四起，香得不得了，所以我总觉得大葱也是极好吃的。但是等到大葱多了的时候，我妈就发明了一道新菜——炒葱。整个的大葱切段，就像炒青菜一样弄一盆，吃几次还好，吃多了就觉得葱叶子软塌塌，葱白也没有了清甜味，还不如生吃葱白。等到一下霜，就开始收白菜，通常我妈会给我一把破菜刀，让我去砍白菜，不敢给我太利的刀，怕我砍伤腿。我就站在白菜地里，幻想自己是一名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刀出菜倒，百万军中取白菜“首级”犹如“砍瓜切菜”，刚砍下来的白菜心也有股清甜味，只可惜白菜是要留着过冬吃的，不能由着我随意“解剖”。

再接下来就是漫长的收地时间，掰苞米、割苞米杆子、收下来的苞米刚屯到苞米楼子里，就又开始割稻子，打稻子、扬场、交公粮、入库。青苞米杆子的瓤也有点甜味，虽然不如甜杆，但聊胜于无，多少也是点慰藉。大人们割完稻子，稻田里就满地都蹦跶着蚂蚱。我们小学秋天的时候会有一天不留作业，所有的小孩子都拿着个罐子，去水田地里抓蚂蚱，装满后第二天交给老师，学校会送给当地的部队作为加餐。那玩意据说用油炸了之后酥脆甘香，但我因为它的外形原因，从来没吃过。

等到寒风呼啸，真正的冬天来临的时候，家里的吃食就变得单调且无聊。白菜、土豆、萝卜、酸菜，偶尔去买点豆腐。这些东西一直要吃到白菜开花、土豆生芽，我妈为了缓解我在吃饭时的失望情绪，只好在主食上弄点花样，那时家里会种几分地的江米，把江米磨成面，烙成饼，不用放糖，我就能吃好几张，要是能有点豆沙馅，我能把自己吃到消化不良。寒假时我的另一大爱好就是往姥姥家跑，因为姥姥家总有些亲戚看望她时给带的吃食，桔子罐头、黄桃罐头、桃酥、缸炉……，姥姥也总会把这些好吃的留给她最爱的小外孙。然后就是掰着手指头算还有几天过年。过年就意味着在城里的亲戚会回来姥姥家，会有鸡鸭鱼肉摆满餐桌。每年的年三十，我都会吃得沟满壕平，瘫坐在炕上，连站都不想站起来，而我的两个表哥就会看着我说，看看，看看，又吃得直眼了。

长大以后，我馋和饿的界限逐渐变得明晰起来，但却没有了小时候那种混混沌沌的快乐。我可以买一箱珍珍堆在家里，只是却再也找不到生茄子瓤的清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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