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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傻姑娘出嫁后,就从大家的世界里消失了‖文/晚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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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2.30 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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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傻姑娘出嫁后,就从大家的世界里消失了

“舅舅…大姨娘…”在临时搭建的昏暗棚屋的角落里,文姐的两只手不知所措地在腹部来回挪移,最后还是勉强垂放在了身侧,两腿微微岔开,双脚呈外八字站立着。时隔二十年,再次见到并排踏进来的一男一女,文姐憨傻的面孔中夹杂着令人不易察觉的欣喜,轻声喊了出来。

只是跟二十年前相比,如今三十出头的文姐哪怕剪着个运动头,也没能多增添半分活力,反倒更显老气;暗黄的脸上,一双浑浊的大眼珠子,透不出一丝神采;肉绷绷的脸颊靠近一侧鼻翼的地方偏又生出了一颗显眼的大黑痣;不说话时嘴巴也一直半张着,上排牙齿暴露出来:憨痴的模样被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这一男一女闻声,讶异的神情从脸上快速划过,又顿时红了眼眶,点着头柔声应着。

“还记得我们。”两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说道,又把目光转向文姐,眼里满含温情。

“奶奶…老爹。”她保持着一贯的憨态,对着这一男一女喃喃着另外两个人。时光列车在这一刻启动,马不停蹄地倒流回文姐刚出生的那一年。

文姐出生才几个月大,文姐的妈妈就把她送到了她口中的奶奶、老爹家。奶奶是她外婆,老爹是她外公。文姐不被送来这儿,又能送去哪儿呢?虽说她是家里最大的孩子,可父母整日起早摸黑,在地里忙得天昏地暗,顾不上她。再说了,她是个丫头,父母是要拼儿子的。

那时候的文姐,在大家庭里的所有孩子当中,如精灵般耀眼。有一回,奶奶刚给文姐洗好澡,把她从澡盆里抱到竹床上,支撑着让她站立。文姐的手脚欢快地挥舞着,弄得奶奶都快没法把她身上的水珠擦尽了。这时候,邻居大妈托自己的女儿晓芹来找奶奶说点儿事,晓芹一见文姐全身上下竟白得胜雪,还是阳光照耀下发着光亮的雪,一下子就被吸引了,忍不住叹道:“好一个瓷娃娃!”再一瞧,文姐浓密卷曲的睫毛下,一双明亮的眼眸如繁星闪烁,又改口道:“不对不对,她的眼睛跟我在县城商店里看到的洋娃娃一模一样!她像洋娃娃!”

文姐在老爹家一住便是四年。长到四岁的文姐能说能跳,比小时候容易带得多了,文姐的父母才在开春的时节把她接回家去。

在自家的日子,对于文姐来说,就大不同了。无人看管的白日里,文姐和三岁的妹妹依偎相伴,灶台、柴火、长凳、八仙桌、门槛以及屋外混着鸡鸭粪便的泥地草地,都足够让两个孩子解放天性了,说来倒也无忧无虑。

酷暑来临了,农活更加繁重起来,不知连着多少个燥热的夏夜,文姐的父母还在地里忙活着。文姐和妹妹也不知熬了多少次从天擦黑到黢黑的等待,顾不得被蚊虫叮咬得满身是包,眼巴巴地在门口翘首盼着夜夜迟归的父母,常常倦得睁不开眼。

不多久,文姐发烧了。小孩子家家的,哪个不发几回烧、不生几次病呢?文姐的妈妈让路过的赤脚医生给开了点退烧药,喂文姐吃了下去,又一心扑到田地里。谁都以为文姐最多烧个三两天就能好起来,结果一连烧了一个星期都不见好,反倒开始抽搐、说不出话来。文姐的妈妈终于觉得不对劲,带着文姐连夜上医院,一诊治,脑膜炎晚期。医生对着文姐的父母厉声厉色了一番,问他们为什么不早点带孩子来,最后告知他们,文姐的智力永远都会停留在现在这个年龄了。

得知消息的两位老人,沧桑的脸孔上布满了悲痛和不忍。老爹说,不会放弃这个孩子,就算以后不能上学,也要自己教。

就这样,文姐又被接回了老爹家。春去秋来,老爹教她识文断字、背诵诗词。可是,对于一个智力受损的孩子来说,这实在是件难事。而对于老爹来说,他做的这件事又何尝容易呢?时间一长,老爹有时也难免钻入牛角尖。“'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都教了多少回了,怎么就是记不住呢!”气急败坏的时候,老爹也会忍不住打文姐两下。可是打过之后又能怎样呢?老爹还是教起来。这一教,就教到了文姐十一二岁。虽说文姐始终跟正常的孩子不同,老爹教她的那些,她大抵都不明其中意,学不会,也记不住,但在老俩口的照料和教诲下,文姐明显是有精气神儿的。

文姐生活在老爹家的这些年里,文姐的父母始终不忘自己的使命——生儿子。左一个右一个,生到第六个,才终于得偿所愿。八零年代的计划生育抓得严实,莫说在生下文姐之后,文姐的妈妈每生一个孩子都要提前躲回老家待产,就是生下来了,一看,又是个女娃,那就万不可带回家养。于是文姐的四个妹妹,在她们的妈妈每每坐完月子又一头扎进自家田地里去了以后,也都放在了奶奶老爹家养。奶奶自己就生了六个孩子,临老又给孩子们带孩子。那几年,更是替了文姐的妈妈,一个接一个地带,一天也没撒过手。老人家本就体弱瘦小,累得何止是脱一层皮。实在吃不消了,于是文姐的三妹、四妹和五妹,在奶奶帮着养到一两岁时,就都送人了。文姐作为家中老大,才被父母留了下来。后来又因为文姐的病情,父母这才又留下了老二。

奶奶还在带着文姐的五妹的那几年,儿子儿媳也生下了两个孩子。奶奶还没怎么带过这两个娃娃,就在他们一个三岁、一个四岁时,只是花甲之年的她便累得倒下了。

条件艰苦的家庭,各人有各人的负担,除了奶奶,就只剩老爹还有几分闲暇能去教诲文姐这样的孩子。可奶奶不在了,单靠老爹一人带文姐,就显得吃力了,何况,老爹也渐渐老去。

文姐始终是要回她自己家的。于是文姐再次被父母接走了,这一走,就再没回老爹家了。回到自家的文姐,再没人像奶奶老爹那样悉心照料过她。父母多年如一日地刀耕火种,到了天地都该感动的程度。何况,农家人哪有什么时间和心思往孩子身上放,反倒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尤其女娃娃,各各都是小小年纪就开始帮着大人干活。只要能吃饱穿暖,就要知足了。
老爹身体好的那些年,总会时不时去文姐家探望。有一回,老爹带着小孙女去文姐家。去之前,家里人告诉小孙女,文姐有时候会发疯,发起疯来就拿手指甲往人脸上挖,最好不要太靠近她。小孙女听了很害怕,但又忍不住对文姐感到好奇和疑惑。她悄咪咪地观察着文姐,文姐总是一副憨痴的模样,似乎与大家不同。但那次文姐没有挖人。夜里,文姐还跟二妹、六弟、小孙女一起站在床上,用身体顶起被子,玩得不亦乐乎。小孙女觉得这一刻的文姐,又似乎与大家没什么不同。

“老爹,老爹,文姐跟我们一起玩、一起笑,文姐没有挖我脸,文姐好好的。”小孙女跟老爹回家的路上这样说着。可是小孩子哪里会懂,文姐被老爹和奶奶滋养出来的那点精气神,正在那个谁也没有余力多对她上点心的环境里一点一点消退,终有一天,会在冗长的岁月里消磨殆尽。老爹对此心知肚明。他垂首笑望着小孙女,把她揽进怀里,一下一下摸着她的小脑袋瓜子,随后望向前方,眼神放空,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在文姐二十岁那年的深秋,一个寒意逼人的清晨,老爹也溘然长逝。

没有人知道,文姐到底懂不懂她喊着的奶奶和老爹早在十几二十年前就已经离开了人世。但她让所有人都懂了,奶奶和老爹一直在她的世界里,从未消失过。原来,岁月早早将她令人生羡的容颜带走,却又将她长久地锁在了的那些年。世间人事如风卷尘埃,终会消散,但若能活在一人记忆中,哪怕也算不得永恒,都已足够。

能再见到舅舅、姨娘,要托文姐家几十年的老瓦房被火烧了的福。这可算得上大事,平日里再忙碌再不大联系的亲戚们都赶了过来,各家出一点钱,算是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了。

要说这火是怎么燃起来的,大伙儿问起来,文姐的父母也是一头雾水,只说,没哪个晓得怎么起的火。随后又往文姐的方向一挪下巴,说,搞不好就是这丫头自己在家点火玩,烧着的。二妹已经嫁人,在省会城市生活;老六在省外读研;文姐的父母当时在离家好几公里的地里埋头种菜——只有文姐一人在家。文姐家所在的这个小村子,真是钻进了犄角旮旯里。村子里,年轻力壮的都外出务工去了,年老的也都病的病死的死,早就没什么人住了。文姐的父母又都是闷声干活不爱打交道的老实人,就算还有几个熟人,大白天的,人也都出去干活了。家中失火,别说没什么人瞧见,就是瞧见了,想给他俩传消息,都不知道他俩在哪块地里忙活。那日,文姐父母干活干到暮色深了,才摸着黑踩着三轮车往家赶,等骑进了村子,远远就瞧见自家地基上零星冒着火。文姐的父亲一拍大腿,“哦豁”一声,跳下车就往火光的方向冲。文姐的妈妈也反应过来,追着她爸跑起来。跑近了,只见残破的砖瓦七零八落,被熏黑的砖墙已是断壁残垣,炭黑的房梁和柱子东倒西歪。文姐正站在一旁望着废墟发愣。自打小时候那一场病烧坏了脑子,文姐就很少开口说话了。父母问她房子是怎么烧着的,她就一贯呆愣楞的模样,嘴里咿咿呀呀的,也说不出一句清晰明了的话。

没过多少时日,一个老媪打探着来到文姐家。原来,老人是从挺远的一个村子过来说亲的。老人有个儿子,智力也有障碍,比文姐大几岁。老人想把他俩凑一对,等自己哪天照顾不动儿子了,好让他俩互相有个照应。文姐的父母再三考虑后,答应了。就这样,文姐和那个男人订婚了。依照家乡的习俗,订婚的一个重要流程,就是男女双方要一起去女方亲戚家拜访、送礼,亲戚们再回礼。不过,考虑到文姐的情况特殊,走流程的时候,文姐并没有出现。文姐的爸爸只带着这个未来的女婿去了亲戚家拜访。这个男人给亲戚们最大的印象,是他一坐下来就开始磕磕巴巴不停往外倒着话,也不管亲戚们问了他什么,只自顾自说着自己想说的。即便如此,他说的话与话之间,也常常没有因果,衔接不上。大伙儿碍于情面,都不好意思打断他,只得勉强听着,又时不时被他鼻孔里冒出来的过长的鼻毛吸引,总忍不住多窥几次。

大家都说文姐家的房子烧得好。依着文姐父母的性子,只要不出意外,就能一直在这破瓦屋里住下去。而现在,不得不更新换代了。文姐的父母在原来的地基上建起了楼房。但文姐没住上几天新房,就“嫁”出去了。又过了没两年,文姐老家的村子等来了政府的拆迁通知。因着这栋楼房新,政府给文姐父母赔了笔可观的金额。文姐的父母兄弟也从这犄角旮旯里搬去了镇上。

文姐总像个透明人,她还在家的那些年,即便逢年过节,父母也不会带她出门。别人去他们家串门,她也不知躲到哪个拐角里去了。自从文姐“嫁”出去后,更是如此,文姐似乎从大家的世界里消失了。很多年里都没有人再提起文姐,以至于如果突然被告知文姐今年已经四十一了,所有人都会有一瞬的瞠目结舌。可是岁月的流逝,对文姐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

这一年的文姐,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平常春日里,因为摔碎了一摞碗碟而被婆婆颤颤巍巍地用拐杖戳到了门口。文姐靠在斑驳的墙面上,听着屋内婆婆的骂骂咧咧。和风煦煦,引着她走上了屋前通往油菜花地和麦田的小道,也吹散了身后絮絮叨叨的话语。道旁碧绿的鸭跖草旺盛地生长,蔓延着淹没了本就狭窄的小道,扫得文姐迈不开步子。“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文姐的脑海里仿佛闪过这一句诗词。她索性跑了起来,越跑越快,越跑越轻。慢慢地,两旁的景致似乎微微起了变化,她像穿越了时光一般,又一次置身在奶奶和老爹身旁。那时候,屋外,也是这般莺飞草长的景象;屋内,奶奶手持笤帚,躬身轻扫着地面,老爹戴着副老花镜,领着她吟诵着《赋得古原草送别》。“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老爹诵完这句,对着紧挨着他坐的文姐轻轻拍了一下肩,示意她接下去,她却怎么也说不出“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原来,在文姐这里,岁月并没有流逝,岁月是凝固的。

文姐站在空无一人的田野间,就像被人们遗忘在了这大大世界的小小一角。逐渐地,文姐还会被遗忘得更深。可是被遗忘的人啊,就像天边发着微弱光亮的星星,不起眼,但每闪一次,都在证实着自己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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