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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灿冉《弥留中的将军》

弥留中的将军
引子
南岸炮火将北岸炸成焦土。时称台北县的大丰县,斗龙河以北的盐阜区,已全境解放。为决胜三大战役,准备渡江,清除东线通道障碍,游击队员们多日强渡告败。敌方凭借肖怀章的粮食补给,疯狂抵抗。新中国呱呱坠地曙光里,战友们挨个倒下……原想国军兵败如山倒,我才婉拒大部队援助,岂料困兽曹政资国仇家恨凑一块根本无暇审时度势。然而不拔掉对岸钉子,往大里说,会影响全国一盘棋;往小里说,我与曹政资的瓜葛难堵悠悠之口。军令状涉及到的个人生死,在看到战友们再次渡河、再次沉没中,已然麻木……指挥部终于打来电话。
 
我是王文静。我,音颤腿晃地回答,为戎马生涯中最拙劣的指挥等待痛斥。
 
肖怀章已将所有库粮运至城北,首长,很激动地表述,你准备接受嘉奖令吧。
 
我瞠目结舌……通话与枪炮几乎戛然同止。走进战壕,个个表情凝固、雕塑架势、仍在呐喊中……透过浓烟,抹去灰土,挨个抚摸,相拥已无泪,相视已无言,我不信都已赴难。对岸火光冲天,传曹政资将院门踹开,肖怀章从后门溜至粮库,一把火烧光,杀身成仁。胜利的荣誉接踵而至,我的鸿运从此不断。
 
你与秀火速结婚,否则须 “丁忧” 三年。这是肖怀章生前留下的唯一请求,称我草莽匹夫,欲成大器唯其女儿,秀,辅导文化。
 
首长乜斜着眼睛,撇了撇嘴,拍拍我肩膀,沉思良久后,不耐烦地又加了一句,难不成你还反对。我哑口难违。
一  落榜进城的前前后后
他又回到那次渡河。秀奶奶边说,边叹气。他这是念念在心,魂牵梦绕。
 
王文静,我二爷,脑中风住院,我和秀轮番守护。秀求我拨通宽,次日宽叔揽我全活。宽母,芳,是静之发妻,因秀掣肘,龃龉至今。我明知宽过来就会和我一样,被缠被套,好让云夫妇腾出工夫做自己的事,可不忍眼看二爷难受。
 
把书带来看好吗?趁宽去盥洗室,秀问我。她便秘,请宽为己抠屎实难启齿。
 
不需要,作为儿媳,再苦再脏的活理应我来。见公公差不多了,都跑来争财产,乡下人一个个猴急猴急。云婶嘴上一套,行动一套,心里又是一套。
 
秀适应宽后,我重返静宅伏案备考,省得在医院与云婶发生正面冲突,可我不放心宽叔,更不放心二爷。宽受气,静耳听心怒,嘴却没法表达——眉蹙唇搐,每当映入我眼帘时,我俩只能默视对方——落榜投奔二爷,岂料风云骤变……高中拼命终未如愿竟险崩溃……芳接我过去安抚;摆渡爷海吹神侃:斗龙女用“爱”架桥,解放军跨河南下……明为我疗伤,暗对芳示爱。难怪被称说不瘦。假期帮工听其侃斗龙河,常见水哗鱼蹦,过客兴奋时一掷千金。买套衣服,换双皮鞋,城里人势利。辞行时,说不瘦边说边加倍还我劳务费。出木屋,回首间,他被另一鳏夫——人称闷里烧——追击。偶尔执篙回击,空中挥舞,呼啸八方,两岸围观者如春雪融化倾泻而至……爆双鳏为芳决斗。细瞅:一场虚惊,担心成幻觉。但愿返回时,二老握手言和……惜别斗龙河,负笈游子吟……斗龙河,心中奔腾的河,记忆中,咆哮而至,经县城,辐射百里,挟全县人文轶事,汇入斗龙乡时,风止树静,河水仍湍,倘遇风暴,必掀滔天巨浪。东归雄姿,永世无穷……
    
来南京前,父亲手拿画画杠杠破成抹布的家谱,吹嘘邻乡吴王张士诚十八条扁担起义中的上上祖辈时,我仿佛看到,战旗飘扬、马嘶雷鸣、尘土遮天……七百年前,红黄两线冲顶后,断崖式跳水,千人家族瞬间血流成河。趴卧三百年,波浪线再度上攻,细转粗,黑变黄,再成红,终发紫。嘉庆年,有人看到祖坟冒青烟,次年,上上祖辈入殿试,夺状元,进朝廷。上世纪初,曾祖之父卷入一桩文字狱,二次灭门,本人凌迟于菜市口。一行五人,卯时开刀,观瞻如潮。前四人吼如杀猪,曾祖之父割百刀默如蜡。凛然之气,使众清军大惊失色;悍勇之坚,让刽子手颜面扫地;傲骨之威,致监斩官当场惊厥……漏网门徒回乡密报后即亡。爷携妻带弟逃至上海贱卖苦力终疾不起。奶奶筹钱陷淫窟,老鸨对其家族大起大落之诉顿生敬意,接到家中说是帮佣实为供奉,二妪竟然梦幻东山再起……直至还乡,唯爷力劝其弟永守农田誓不为官。二爷为曾祖随父与其妾所生,随门徒返途中成丧家犬,到家即被抬上门板南下。爷奶二人,一前一后,夜急行日惊藏、晴天躲雨里蹚、或租轿或雇船、或赶水路或弃舟登陆。为逃难无不极其所能及。奴颜媚骨、丧门辱节、颜面尽失……昏迷中的二爷喃喃自语,近似临终胡话,能否闯过今夜,还很难说,竟有力蹦极于门板。或把胞兄当成早背主另逃的最好的发小小资子;或以为哥嫂回家取金索银进宫打点。梦中刚正不阿竟耍起公子哥。
 
父亲一惊一乍,因爷为其弟与芳离婚闹部队两天无果活活气死一直记恨二爷,叙中带有成见,如食红辣椒公牛大丰上海来回疯跑使我晕头转向。
 
替我谢你秀奶奶,伺候二爷辛苦半百……与芳奶奶话别形成强烈反差。我噙泪辞行应允出门。来宁后,恨己未能在第一时间把芳的请求告诉意识清醒的二爷,不过,他倘给个决断,遂了乡意,我还能费尽心思去探索芳的心灵从而衍生出这么多的是非曲直?

二  鸿鹄惊悉仨老驾鹤同归
“宽,守在病房别乱跑。”云婶刚接一大单。小单保月、中单保季、大单保年。进出病房行如风,见到医师直冲冲,对宽更是牛哄哄。
 
是,他婶。宽,边点头边应允,一副恭恭敬敬、惟命是从的憨态。
 
“什么他婶你婶的,叫名字。”我和宽都已习惯这种奚落,开始还无声瞪她。宽瞪她与我不同,多半俯首半旋侧向。我观察到如此入微,说韬光养晦都不为过。变化之大让我不知原来莺吟燕舞的我去哪了?想找个人问问。嘿,有人不请自来。
 
“你是出水芙蓉、高山雪莲、茫茫人海里我刚刚寻找到的梦中伊人。”
 
“谁?”我从不与城里陌生人搭讪,他们虚脱却示强,机械反卖萌,故拍案惊呼!
 
“你云叔。”他突然杀进,就想看看小妞的反应。
 
“想拯救我,何须这般肉麻!”我如见鬼,不客气地问。虽然母亲与他若即若离,玄机叠现,正好想打探个究竟。反正突遭伏击想逃已晚。
 
“儿时,就喜欢上你了。云想套近乎与其深谈,理清父母与老家的隐秘细节。
“村姑纯嫩可口吗?”我当即反讥。没想到他比曹禺笔下的周萍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婶傍大款保单不断,我想休妻。云边说边试探,并非生气。如虎逗鹿玩呢。
 
然后呢?我边问,边想象着,他的脸皮,到底有多厚。玷宗辱祖,活宝一个。
 
娶你。我做进口药的,身体一级棒。云生猛的试探使村姑如临凶神恶煞!
 
“你疯了。”骇异间我手僵硬在键盘。如他深知芳为他付出一生幸福,怎会成纨绔子弟?然而我却不忍告知芳!索性关掉电脑,用纸笔做题,随着一道道难题破解自鸣得意已把阴魂从思绪中彻底赶走时,咔嗒门开,仰首乜之,云立身边,将我重新赶回那挥之不去的浊世,竟然在夜深人静。冲出门外、徘徊街心、六神无主、不知不觉中的我,来到病房。
 
不是放你回家的嘛?秀看到丢魂失魄的我问。
 
我凝视静,心里想,要不是眼前二爷奄奄一息,我一个村姑,豁出去,和盘托出,又有何惧!
 
你回去把云的衣服洗洗,他说已堆积如山,气味熏人了。以后你就负责云的起居,等他考博后再着手你的复读吧,要在城里站稳脚,得先安顿好周围的人吧……
 
话音未落,静的呻吟盖过秀的滔滔不绝,我在静的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中听到爸的手机打来:芳……走了。我蹒跚户外聆听其哀诉中,秀的叮嘱仍追在后面。
 
你二婶归天了。门外边敲边喊将我惊醒。说不瘦心慌魄散,步急苔滑,连跌几跤。我随其后,但闻其满嘴谵语,难道其魂亦随婶仙去?正值盛夏,说不瘦于婶通体不停蘸水沃之。夜中守灵,方知闷里骚卧病不起。四目相觑无语,斗龙河两岸的奇女终登耄耋难得随意消闲甜睡中。说不瘦坐立不安,想必婶有所交代,不敢违命又难以启齿,黎明许,逃之夭夭。我出门嘶喊,唤来上空盘旋鸦鸣……出殡那天,民政局某领导,为有愧于芳向其嫡孙致歉后,跳上哀乐悠扬的乐台宣布:上级授予芳为烈士,众人沉默,乐队纠结于哀乐和喜乐中环视良久……
 
父亲提闷里骚时,闪烁其词,我随即电话说不瘦,方知闷里骚次日随芳而去。
    
说不瘦说,闷里骚弥留之际,在我提芳时泪泗滂沱,可惜心衰至极咕哝半天我茫然不解。往日芥蒂在手手相握中顷刻冰释。整理遗物时,发现我索自江湖过客转给他的黄帝内经、本草纲目。眼前重现那次大地惺忪、河面雾茫、炊烟缭绕、晨鸟觅食、红日东升的仙境……
 
出木屋拾阶而下,洗漱完以水照镜见二蛇嬉戏,仰首撞上仙女天降,扭腰至半旋,舞辫于双臀,其灵气和神韵将我心目俱夺。颠覆男看女必先腿然后胸的陈习。
 
“你神通广大,想借几本医书。”
 
来者俯视扭身仰天合不拢嘴的我,绝无相乞之容。学医后就诊者笃定排成长龙昼夜忘归。回收视线讪讪自嘲后再次放眼时,霞光映其背,折射出耀目彩环,纵情之辫跃然其中……
 
送书时,方知为其家丁所需——往日习惯忘情于侃大山的说不瘦,对我倾诉衷情时竟哽咽不止——找到书面遗嘱,我划舟于碧波,为其窃办冥婚。昔日缄口遭欺、晚年悬壶济世、闻芳归天紧随其后的闷里骚,人走名留,全民赞叹,我怎违之,纵然“情敌”!船上纸人对拜后,葬身于绛烟而升天……风声中,芳弥留之嗔责再次警耳:你花里胡哨偏信巫术;他寒窗苦读刻字墩壁。风传烽火墩象征芳之双乳峰。听说将毁,他身趴其背,舌嵌其肌,依依不舍,呜呜不已。月朗星光下,萤光飞舞中,案烛颤影里,听到高人朗朗夜读;彩云高挂下,芦苇黄碧中,淼淼烟波里,看到高人船首撒网……他步其书房,透过密匝读书笔记,烽火墩内外,蓦然战火连天。于是,蓝天白日,趴壁刻字;风恶月黑,汲水入池。某日听喊:吾乃海龙王派来使者,怜汝为保文物志诚,特奉泉水以示嘉奖。高人难道是静?大仙难道为静抑或为他感化而来。我坐立不安,冲出灵堂,烽火墩,果然凿凿墩碑、烈烈硝烟、扑面而来。终于,恍然大悟,芳敬他并非爱他!壁字经专家鉴辨,联名上书,烽火双墩方依原保貌。妙语连珠的说不瘦输得心悦诚服!也只能随往。

三  追芳遭堵龙王劝合
离婚再婚均由组织安排。人将终,想自己做主。让秀遣散特护后,考虑善后时,由鸿鹄拨通宽后,对着手机听到芳已瞎,我身体咯噔一下,恰似灵肉分离之崩裂,浑浑噩噩中,身轻如燕,满腹相思化成一见,拼命飞往斗龙河。
 
说你瞎了,是话中有话故意气我?知道我残存听觉,从而责怪我始乱终弃。还是你真瞎?我必须过来确认,顺便请姐安排后事……悬悬而望间,雏乌正飞越宽阔河流觅食,突传哭声,遂盘旋于上空,流连忘食。难道……
 
顺向鸟瞰,白纱连片,哀缠雾绕,灵车抛出黄纸钱漫天飞舞,黄云瞬转黑云!该是雏乌回巢引来妈妈们赶制的盛景。一缕白色细微的气体奇象裹于其中,晃悠于蓝天……
 
芳,你不能由着性子说离就离。我被她强拽上船时,曾对她怒吼。
 
不离,你怎成鸿鹄?你不是会讲故事嘛,看我如何活学活用,她边说边想。
 
难道襁褓中就让儿失去父爱?我问后,看她如何解释。斧头再狠,绝不相离!
 
父有了前程,儿何愁不尊。芳来了个一语道破天机的精辟后,便将抱负传至篙——为国、为民、为我、为儿、为秀腹中子——怕后悔袭来,船越撑越快!
 
我离船登岸多年后,才明白芳的用心良苦;再多年后,才确信万事皆顺唯宽不幸:孕育于母体情绪大起大落中;出生于风刀霜剑流言蜚语里;挣扎于小学穷困潦倒中;成长于中学文革风暴里…… 
 
一眼认准蓝天里的奇象为芳之魂。新婚燕尔缠绵未及已天各一方,直至双双灵肉分离后相遇。其悲其情其分离之崩裂,世上难遇!亲朋好友、千丝万缕、纵横交错、庞大体系的我,怎能说没就没。纵然厌倦,氧瓶仍锁“羁囚”。苟延残喘、梦寐乐死、已然躯壳、亲友祈祷仍嗡嗡。亡灵只好讥诮说拜拜,飞回老家……既已撞见,何不赶紧求姐明确两具僵尸何去何从。越飞相距却越远,惑突一座山峰,平地拔立,横我面前,上不见巅,横不见缝,破壁企图纷纷告败,头皮撞血亦罔效……翱翔盼顾中,我猜,隔山魂,要么急切与我相会,要么发誓永不再见。唰地穿过,茫然不知,哪进哪出?时隔多久?或从被撺至涧中迂回而过;或趁恶天驾雾蒙混而越。休提怎过,冲破即慰。回望后山,仍犬牙交错,危峰插霄;前瞻奇象,追往中,乌鸦们拦我飞行,要我勿惊扰亡灵超度,然后继续深情地送别……极目远眺中,我与消失在蓝天中的芳之魂恸别后,继续飞在乌风猛雨中,只能为栖寻觅其他居所……
 
残阳下,水色映血。想到那次渡河,径直坠入,噗通一声,魄返魂转。
 
来啦。想不到天上鸦阻入河人迎;更想不到迎我的是张龟孙。这个人,就像眼前的一个浪头,把我重新摔到了历史长河的另一端。
 
我随兄逃难至上海已奄奄一息——京城出来一路追杀,门徒家佣接连倒毙,到家未歇片刻继续逃亡——昏睡数日醒来的我,看到说话的人是从京城一同逃难的小资子。
 
“这是我家,与东家走散跳上南下的火车,上面有吃有睡。”
 
父亲门徒中他最有钱,在京念书一旦开口上海随即寄来,背后人都称他是老鸨儿子张龟孙。难道我和兄嫂误入青楼!我虽不算金枝玉叶起码有贵族血统。云里雾里兄嫂同入,向他道了个万福,全当没我,这才大梦初醒: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他还算识相,见我郁闷赶忙开导:东家,令尊永远是我爱戴的师长,我要在寒舍为先生补设灵堂。“你才是东家!”“那叫你少爷。”“够啦!”我将他从嫂子手中接来的茶杯哐当摔碎。原来小资子早就是革命党人,返乡我加入共产党后完全失联,直到渡河受命于各自上司再次与这位已成党国不大不小的指挥官见面。
 
“国民党气数已尽,你何苦负隅顽抗?”我单刀直入。
 
“贤弟还是当年摔杯脾气,数年未见不叙旧也罢,还端架子。”
 
“首长的命令让我没法温情。”小资子,不,该是曹旅长了,国军节节败退非但没有腰塌,还能如此回击,反让我为当年落难被他收容下不来台。
 
“想听听为何别人叫我张龟孙吗?”他主动向我解开谜底。祖辈相传我们是张士诚的后代,这激我锐意进取,以副祖宗之望,果成你年轻时偶像。没透身世,或师从于令尊恐有僭越之嫌;或想暗自发愤使你我主仆还原。你说我会轻易言败?
 
此次对垒式的研判不欢而散,现入阴间,冀其冰释前嫌,我说云就要成博士,刚提到芳,他瞥然而去,似乎全知;或已惭愧万分,觉得无颜面对与己为敌的我。
 
继续畅游中,有人叫王队长。燕雀也来了,第三批渡河名单中没他,我硬要他报名,游击队都快打光了,还需要勤务兵吗?对岸机枪狂扫中,他游到河心便沉没……不久前,剿灭国军一股游兵散勇收兵撤退时,一声枪响,我一个踉跄,在燕雀推搡下,子弹从我耳边嗖地飞过。心存感念,本想渡河后提他做副队长。其实他提醒过我,不把对岸双墩端掉,必成巨大障碍,渡河会惨烈无比。他的提醒起码有一半是为家人考虑的,因为妻子已经身怀六甲,这当然是我多年后才知道的——嘉靖三十六年,倭寇从黄海登岸,抢掠后返海,两年后再侵,冲击我城门,头领中箭,经斗龙河逃海。眼看愈演愈烈,明廷于海口设兵把守,建造上百座烽火墩,其中两墩保留至今。斗龙河扩建时,官民为拆留争吵激烈,人大立案几上几下,最终百姓为灌溉妥协。推土机架于历尽五百年沧桑的双墩,鞭炮齐鸣,锣鼓喧天,为烽火墩完成历史使命寿终正寝而祭灵。我作为从宁返回的特邀代表与台下闻讯赶来的数千斗龙人敛声屏气,等同台领导一声令下,当年立下赫赫战功的烽火墩就会轰然倒塌。突见骚动,公安员垂危告急的目光纵横扫射下传来吼叫:烽火墩喷泉啦!泉水哗啦,百姓全傻,纷纷蜂拥围观,发现墩壁刻满文字!无人知晓字由谁刻,于是传出海龙王闻讯文物已赋予历史价值后派来使者凿开泉眼。人大正式通过:斗龙河改道绕行!保留下这段由东向西在喷泉冲击下唯一的倒流湾——首长接到总部首长的命令,双墩绝不能端掉,只能在瓦解敌人心志上下功夫,要我们无条件服从!结果,凭女人智慧一举攻下。不知泉下战友作何感想?更有甚者,传女人智慧由我启发。我推却不成,暗中发誓使其亲人和平年代衣食无忧老有所依。千百年来,斗龙河留下无数传奇佳话。我若能留下点滴,必含忏悔。
 
我怕阴间遇到前妻,半世守青灯,入地成怨妇,众人必唾我。现在唯随斗龙河东飘大海。头刚入海,脚还留河,突传喝止:何人闯我圣地?……是你啊!我正等你呢。此人莫非海龙王,叉手侍立两傍对我莞尔相视的正是两位熟人。海浪中我隐约听到,我从使臣得知闷里烧的虔诚,间接惊闻你的博学,而当我知道这一切都是芳的促成后,就一直守在这里,要亲口告诉你,切莫临了放弃,你才是她的唯一。 
 

四  衣冠冢平定家族乱  
二爷病房传来呼天抢地,把我从说不瘦引入的五迷三道里赶了出来,这才突然想起父亲要我传达的凶信。心急火燎,冲进病房,挤入人群,发现人走床空。
 
咆哮引发楼道人皆侧目。这是宽婶,据说,她亲自开了辆中巴过来,还带来大劳力——他们正在卷起袖子——声称要把公公的尸首“请”到老家与婆合葬。
 
这不是明抢嘛!看热闹的人一目了然地说。
 
你们来闹丧吧?谁同意你们这样做的?秀的儿媳两人四手揪住宽婶问。气氛乱糟糟,或嗤之以鼻,或议论纷纷。
 
你们达不到目的,太平间值班的只听我的。云婶边豪横地说,边向云使眼色,要他往死里掐。宽婶头回来大都市,晕头转向中,来了个坐飞机!被勒得嗷嗷叫。
 
听谁的?再电话问问?来人语惊四座……气氛一下子降到冰点。
 
一声“王总”打破僵局,一片寂静中,只见云婶上前递茶让座,怒颜转瞬笑容可掬;再一声“听我的”把众人吓昏。早知儿今天来,还用带打手?嗷嗷中的宽婶,直言不讳地说,似乎就为等着出这口恶气。众目光开始游移,找不到北了。
 
……我明白了:“王总”是宽叔的儿子、二爷的长孙、云婶推销保险的买方。
 
大劳力们在宽婶的威逼下迈向太平间时被堵:且慢,等我征求父亲意见。儿听母为孝,但不可忽略夫义妇听,如果义在,母子都得从。王总锋利的目光转向云夫妇:你们觉得呢?话像飞刀,使其躲闪不及,刚还牛气冲天,现已鸡被鹰擒。
 
听侄少爷的。全凭王总金口裁决。夫妇俩先后回应。博士如此谦卑,原来老婆为己药品专卖对象及保险买方同是自己亲侄。父亲没让往来,可谓煞费苦心!
 
不忠不孝,见小利而忘大义。明年药品及保险另找买主!说完,子请父出门商议。
 
病房里鸦雀无声,看热闹的人全被镇住,包括大劳力们这些芳的发小的儿孙们。芳、静合墓是他们的共识。直至长头孙子的一番犹如驱走海面上空夜雾的灯塔照亮所有人的慷慨陈词脱口而出时,里外才一片欢腾!山外有山!酣畅淋漓!
 
“等等。”眼前就连云夫妇都偏向多数人的一边倒的情形并未动摇我的决心,凭着强大的精神支柱,我大喝一声,张开双臂拦住父子二人,底气十足地说,请征求南京二奶奶意见,我走后能否与静的衣冠合葬?我来宁前夜斗龙二奶奶让我询问。还有一封带给宽叔的信,作为正式遗嘱,包括要他善待弟、媳……
 
我刚驱散家庭大战的硝烟,冷不丁,却被王悬猝然推到风口浪尖:爷爷奶奶临终希望我把公司交鸿鹄管理,不知道你……能不能给我个面子,担任总经理,逐步过渡到董事长,最终让我闲云野鹤、游山玩水、了此余生呢?
 
众目唰地扫向我。我何德何能担此重任?我这样问,就想知道王悬如何放心。
 
每次见到奶奶,她都激励我,纵然双目失明。奶奶前半生大起大落为何没有大发雷霆。奶奶说,想到鸿鹄,觉得生命在延续在升华!觉得吃再多的苦也值!
 
感谢大家的信任,但要等我完成学业。悬哥风华正茂,我想挺你步入仕途,回斗龙乡,从竞选村长开始。游山玩水留给秀奶奶吧。秀见我这样说,惭愧不已。

五  悬为疑案奔走乡亲
我轻松考上县级公务员。
 
希望你参与张士诚纪念馆筹备,组织部长与我商量,我正有此想。爷爷脑中风,住院就失语,留下曹政资身世和火烧粮库两大疑问。我马不停蹄,穿梭于南京和大丰,边与秀奶奶接触边整理。这才打开了秀的话匣子。
 
其实你不来找我,我也想找你,你问的两件事再不公布于世我就会发疯。渡河前,我看到曹政资悄悄进门,有心闪在遮堂,侧耳拱听他俩私议:我何尝不知国民党大势已去,但我的粮库有必要随之同毁?父亲对烧之前运粮至北岸更加费解。二人争论激烈,最终还是在曹的授意下,派人完成了这两件事。二人遣散所有家丁,来到粮库面对火光,表现出一种最后合作、完成神圣任务后、浴火重生般地淡定。丢下包袱的倒是洒脱得一了百了了;活着的人将开始煎熬的日子了。
 
秀,为了小孩的健康成长,这件事,明晚必须实施。曹政资提前与我商议,只是走过场。我痛哭流涕,不理解,有一种志向,崇高到情愿舍弃生命;更不理解,这还能上升到政治范畴!就没有一点转机吗?所以,妇人之仁地问。
 
没有,我把他的部下消灭殆尽。今我如贪生,明必祸后嗣。他说得一字一板。
 
对静嫉恨无以复加。夺其女、占其子、又将抢其风头。什么东西,与父亲的小老婆私通产下的孽种竟对我“摔杯”。鼻祖张士诚威震华夏三足鼎立时,王氏撑死不过扈侍走卒。然而,为绵延血脉,为保子将来护佑于“开国功臣”, 不得不受胯下之辱。相对于当初向静全家提供避难,情愿一死的请求,对方岂能不从?静越官运亨通,必越极力荐拔所托。渊源流长的他俩,堪称传奇中的传奇!
 
秀奶奶的这段回忆更加坚定了我的决心。
 
曹政资的身世一旦公开,尤其是渡河的是非曲直,将会改写两家人的历史,爷爷的英名,会再次蒙羞。爷爷明知利害攸关,却说,不管付出多大代价,必须一查到底。曹政资之所以姓曹,因上上祖辈为躲避朱元璋部的追杀,改姓于张士诚的生母……辗转大丰,就为寻根,岂料目的达到,却惹出情祸……我一口气向领导汇报完,酷似当年两位前辈面对滔天火光,完成最后一件神圣任务那样淡定。领导很感动,除对历史真实的还原,对我的胸襟更是钦佩无比。这与我无关,爷爷临终嘱托我,说不查明真想,他死不瞑目。我嘴上这样说,心里怪不情愿的。
 
鸿鹄之父,根,听说后,杀猪摆酒请来族亲,明贺我返乡工作,实为叔蒙羞暗喜。酒阑人散,我俩踏月而行。我问根对史料结果有何感想?他说仍不完整。
 
原来,芳与曹的一次对话,才改变了一切。堂叔欲还我人情,遮遮掩掩……我忐忑得不行,却装出若无其事,诱其酒后,和盘托出。我把公司交鸿鹄,他必存感念,加之我全身心投入,不惜亲爷誉毁,感化后,他定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果然片晌开了口:那天月亮比今晚还圆还大,照屋亮堂如昼,窗外植物,滋润于露水,发出噼里啪啦抽芽声,在疯长,生怕辜负这花好月圆夜。敲门声或许已久,呀的开门,见是芳婶,我才从醉态中回到战火现实里。芳婶天天在为两岸民众免遭涂炭而斡旋。“陪我走一趟。”小船划到南岸,我才知密地差我就为去见张龟孙。我泊好船,没听指令原地待命,反蹚风中芦叶随其踮脚吊看。女问,为何就死守这段河面?男答,两岸为开阔大道,最能阻止解放军南下长江……噗通一声,伴随哭声,依稀中一人下跪,芳不可能在人前哭;跪,更谈不上。我还在为月影里平头二人突成一上一下纳闷时,接下来的对话险些让我爆出声来。
 
有件事我没向任何人透露。声从芦中筛出,风击得支离破碎,还能听出男音。
 
为何只向我透露?芳说着,欲将他扶起,弯腰时,两支秀辫粘男脖竟绕成圈。
 
清幽体香由发沁肺。男边说边想,要不是事发特殊,怎忍为己私而挟其高谊。秀怀上我孩。说着,趁芳弯腰扶他时,眼馋闪过的盛景,如针遇磁,穿其领口,飞将过去,摄其丰满吊乳永不愿弃,遂妒火中烧,眼泪巴叉:静忍痛割爱,毕竟爱过。
 
芳问,你怕杀人太多,斗龙人不放过你?对其觊觎怪状贪态心戒而形受。
 
怎么办?长辫漫出牡丹芬芳。脸色讪讪,他边问边想死在珠圆玉润花香胯下。
 
你怕死吗?芳边问边解辫,恶他做鬼也想风流,见哈喇子直流,浑身麻冷。
 
他勒辫如悬梁。如保儿康生,我死而无憾。表决心的神态与其腌臜反差强烈。
 
你能保大部队渡河,我就能保你后代茁壮成长。芳料其为保张氏后嗣说到做到。说完送去长拥为饯,“壮士”理应徜徉而去……芳怎知承诺的分量沉重至死。

六  肖赵两家数代世仇
秀说,芳不仅是静的初恋,也是他的最爱。相互的深爱唯我知。那是从一次芳跳上马车,随长工王文静往我家销粮开始的故事,芳悄悄对我讲过的故事。
 
肖赵两家原在大丰城势均力敌。据说明清以来争斗不止,两家随彩楼欢门市井东移,同从白驹汇入大丰城,历尽百年倾轧起起落落。肖家谙达世情,对内礼贤下士对外怀柔至上,商贾墨客清末民初后,不再奉行平衡格局,纷纷偏向肖。赵家无心庙堂,对内体罚苛责对外明火执仗,只顾埋头练兵,渐渐退出官吏豪门圈。虽仍数两大望族,明眼人看出,已形成城一亨和乡里霸的新格局。即使如此,赵家除了白驹老宅,包括土窑仅剩的几处财产,已让肖家兵不血刃地蚕食得所剩无几。直到赵家退至斗龙乡,为积阴德,肖才撒手,再逼,就会入海成海盗……
 
做工需识咋多字?斜阳挂西,一场暴雨,把我俩逼进说不瘦架于水面的木屋。他又拿出书来,不屑一顾潺潺流水化成河中盛开的花朵,我才不忍地问。
 
看书,不是为了识字。他头都没抬,随口甩出一句,犹如被搅乱的口气。
 
为啥?我慢慢渗透,细细品尝:看他有多大能耐?岁比我小,心比天大!
 
看书能明理,明理能为人,为人能成事。连珠炮似地回击,他更不耐烦了。
 
成事不就是想不做工嘛。简单,我马上要我爸给你管家做。我穷追不舍。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陈涉的故事。你听过吗?他边讲边像水底捧出的天心。
 
女不甘男炫耀,虽缺口吐莲花之才惊天动地之舌;却有白嫩如霜之肤降男魂魄之本。男说书显摆;女脱衣祛暑。真伪君子拭目以待。一边口若悬河;一边裸沐天雨。声形对决悄然展开。从唇枪舌剑的朝廷到狼烟四起的战场,顷刻间瓦解于冰肌玉肤后节节败退而陷于异军突起的战鼓雷鸣的叫床中,儒生剑拔成二郎神,一个旋转,将女强压身下,口腔还在纵横江山,阴道已将其俘虏……出木屋,红日衔山,斜阳坠至夕阳,仍在奔腾直下,面对余晖中最后一抹彩霞,各自心中翻江倒海,由羞转悲,互不表白,潜隐芦丛,暮色苍茫时才默默同归。我只字不解他满嘴玄语,只是感到此人与己已成一人,边走边在玩味中,发誓黏他至死。
 
抗战胜利,欢庆鼓舞。静在家父帮助下,为新四军多次成功送粮,已成抗战模范。新四军撤退时,接手游击队长。夫贵妻荣,常梦笑醒……
 
那日荷开满塘,我应邀去秀闺房。俯市井,行人止步仰望,目光充奇飘艳,言语溢美流芳。从阳台返回,书香扑鼻,凝神环顾,充盈于书橱香案及床头的论语和圣经等,寂静中却掀滔天巨浪,心旷神怡闪过后,眼前跳出难以掩饰的秀的公主般的傲慢——冥冥中听到爷爷临死前的哽咽:宝贝孙女,赵家不幸,家道中落,盖因人人脑满肠肥不思进取,从你始须饱读诗书发愤图强——肖府是抗战中的捐粮大户,静多次来此装粮送新四军驻地。此次来此,豁然省悟,静欲成大事,唯才女秀襄助。于公于私,觉得此次造访,意义远比想象的高深莫测许多!
 
芳姐也爱看书?秀边问,边将撕裂于两男的痛楚向其倾述以求排泄。叙完便说,一看便知,姐是女中豪杰,不输花木兰,定能帮我指点迷津。
 
风沙突起,掀动木窗,吹响我胸中的冲锋号,我与赶车的蹚着泥泞疾离肖府……
 
他不能就这样,一世默默无闻。有日复一日、鸡鸣而起、卷不离兜、胸怀大志、劳作不止的父亲,就有这样的儿子。眼前倏闪一幅图腾,曹政资的请求和秀书房的巡视幻成的图腾,驱云盖雨后旋风大作,将犹豫中的我抛向高空,再哐当摔地,弹了弹,跌掉身份,使我从没感觉到的轻松!赶车的,见我喜上眉梢,以为我同意,挥鞭策马,车跑得飞快!

七  芳为大爱牺牲小爱 
斗龙河传来的枪炮震得阁楼嘎吱嘎吱,秀不担心屋塌人埋,心被两男撕得顾及不到。曹说,解放军过河渡江势如破竹,想把她及后人托静。向她讲起他俩故事,以宽其心。怎知她与静早已相识,怕生嫌隙,没说而已,埋在心中就没平静过。他俩或争或让或克或厚,夹于其中,折磨于噩梦的她又陷入回忆之中……
 
芳突然离开,她到处寻找,楼梯口与一长工撞了个满怀。似曾相识:在横架于船与岸过板上肩扛粮袋的弓背行人中;在聚集于大院等候过秤的运粮马车上……此人补丁做成布囊,状色别致,放书的、揣笔的……像一面面彩旗。一直寻机想解开谜团,终于邂逅于此。
 
“上来吧。”邀请得不尴不尬。“我眼拙。”秀边说边向他胸兜瞄去,极想知道装的啥书。他扶栏远眺,待那雨如烟海中的人影消失,才转过身来不慌不忙地相告:我是芳的丈夫,她要我来转告,说你让她找到了自我。井臼农妇而已,与你判若云泥!当头两道闪电,恰似芳辫,把秀鞭赶到与芳别时的表情里:齿白唇红的两角,抽搐中,微微上扬;杏眼里,涌动压抑的泪泉;扭身倏忽消逝前,残留下一丝遐思里的自卑……
 
次日醒来,曹政资问昨日与芳小聚如何,这才想起曹心目中的不凡女子原来是静仰慕已久的原配,由此从梦中迸发出与静一见钟情的最早时点的刚刚一幕。
 
在芳的引荐下,地下党找到秀,仨人找到其父;加上芳对曹的承诺,父亲岂能不从。冲锋号随即响彻斗龙河,一轮红日从黄海喷出。芳将爱升华,融入天下。
 
芳和静已离开,如影随形,梦中常听到他俩谈笑风生的秀,醒来情愿乐见其成。常把隔壁书房鸿鹄的电话,误听成他俩的对话。人老了,世界越发虚幻……
 
这头问,把我凉在公司武大郎开店不管了吗?那头答,正要向你汇报呢。公务员考过后就找人打听,翻阅资料,总算松口气了。那边日夜连轴;这边也没消停。从天而降的堂哥一直困扰着她。白天上班夜晚宅家陪秀。几次欲问又止毕竟老伴刚走。
 
刚刚看秀似睡非睡正想回头,秀说想问就问吧。等汇报完与悬的电话,秀便为她解开疑团:宽夫妇在南把悬托付我们时,我很诧异。静说是芳的意思,就为教育。芳还请求交由静的部下收养。芳的恩情此生难报,只能照办。静正想通过比较看将来悬与云哪个更堪重任?因此,对外一直没有公开。我常去看他,至其高中毕业,才将身世告知。之前讲他养父母战争年代的故事,他都落泪。身世确认,霎那间的孤寂后,很快明白长辈用意,舐犊情深与天真无忧比,老人凄凉更甚。此去老家追巡先辈踪迹,必然会一头扎进,倾注童年少年青年情感的总和。芳的期望值没能在宽身上实现,故出此狠招;秀要悬查明火烧粮库的原因,同为激励。将其详告鸿鹄,要她亲去验证悬的调查是否属实。
 
我会尽快回来。鸿鹄与秀越处越亲密,这才向秀这样承诺;而秀经过近来综理诸事后,心中的天平不知不觉中,倒向了悬和鸿鹄,原对云的爱在渐渐被他俩取代。

八  身世之谜接二连三
钦差兼述职,次日返乡,黄昏抵达。“爸,饭不等我们了。”我拖悬径直返车向西飞驰。在夕阳里遨游畅想。接手公司,本无回报,怎忍瞒他再苦,童年寄居,让他够惨。窗外芦絮飞舞,舟楫穿梭,风声悠扬。我抚今追昔犹在梦呓:随着淤积扩展,数千年来,大丰海岸线不断东延。意味着,脚下,包括经过的县城繁华地段,从前都是浩瀚的大海。古有一说,大丰女人旺夫,懒男来此都能勤快,“金大丰”或许由此盛传至今。张士诚从大丰打到苏州告败后,当地百姓爱戴他不屈服朱元璋,遂被赶来落户;过往曾经的战火中,无家可归的六万上海人逃难至此;文革数十万苏南知青响应号召来丰扎根……大丰海岸线经过这三大浪潮的拍击,使其本就越发东延的万顷滩涂,先是长出一片苍翠无垠的芦苇,转而成眼前如镶嵌在蓝海中璀璨明珠的海滨港城……东向,滩涂本应一望无际;西向,楼群本该鳞次栉比。政府为保留古迹,反向开发,尽可能保持西部原生态,这与历史息息相关。马上抵达的白驹,是张士诚的诞生地。据说,十八条扁担起义,就是从这片芦苇荡杀出来的。
 
目的地到了,我进入正题。眼前景色再美,面对需要感恩的人只能暂且放弃。
 
肖怀章为保外孙,同意烧粮库,但是,按约赵家军会在子夜赶来加盟,形成更强的防线。怎么办?在三方联席会上,芳提议,为减少伤亡,单刀赴会,前往说服其投诚。地下党承诺,如劝降失败,会一举歼灭,当然会保全其亲人。
 
……芳的父母,龟缩在土窑中,看到女儿走进时,不知来此原委。
 
芳说,你们看,肖府正在火光中化为灰烬,解放军已过河,有必要去送死吗?
 
过河也要去,他们会马不停蹄地进发长江;火光有诈更要去,我要趁曹、肖遭毁一并通吃。他们通过政治联姻,甚至拖上我,结成联盟阻止共军渡河,我要趁其不备,来个瓮中捉鳖。肖家压过赵家千年百载,此盘不翻,更待何时。出发!
 
芳拦前,用枪顶住脑门说,都别动,除非从我尸上踩过。心想,父亲的仇恨已经如刨祖坟。难得仇人正被诱至亲布的陷阱,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嗤啦,芳母自刎,倒在血泊中。芳将枪口转向父亲,随从齐对芳举枪。又一嗤啦,芳割秀辫。随从拼死效忠赵家至今,就为倾心大小姐,离婚后,皆垂涎欲滴、雄性勃发、相互决斗,只等芳心相许。现在好了,削发为尼,等主指婚已成空话。枪齐刷刷放下。父亲开枪,撂倒数人,芳再对父举枪喝止,可惜徒劳,无辜者再次倒下一片,父亲的理性显然已因仇恨完全丧失,甚至将枪指向女儿,僵持中,一声枪响,父亲倒在了母亲身上,地下党闯入时,芳举枪的手还在颤抖……心想父亲是该留下陪妈了。放心,迟早我也会过来陪二老的。来生一定用心伺奉。
 
这土窑,已成文物。隐含了芳的不堪回忆。据说,芳的遗骨,确有部分幽瘗于此。本来,政府想把芳与其母同葬别处风水宝地,可是芳留下话,父母必须合墓,芳还要与静合墓,尽管只取得静的衣冠。这让政府大费周章,很难万全。
 
返途中,二人想象双亲先后倒下时,必定肝肠寸断于内、扭曲变形于外的芳丰仪不再,从此,自缚于追思亡魂中!窗外晚风徐徐、海浪滔滔、星光点点;车内静如无人。只感到港口传来进出船舶的汽笛声震耳欲聋;只看到航灯划破的夜空中猫头鹰在扑猎俯冲。光怪陆离的灯海与满天繁星交相辉映,港城笼罩于迷人的彩绘,影影绰绰如梦幻。再痛的想象,毕竟属于旁人,芳能老至耄耋,何来缱绻不拔。生前安排我接手公司,放手悬尽释祖辈嫌隙,以慰其含笑九泉,而且一步步感化秀的同时,晚辈的生命亦在升华!我捡起飘落的芦花在凄美中寻找答案……这样的人品、这样的格局、这样的大爱,如何形成!我想问身边的悬,又怕二人再次陷入无尽的茫茫思绪中不能自拔,好在我想到另外一个求解,不能再等似的。
 
陌路成兄妹,公司交出就不管。他为弥补儿时亲情空白,一头扎进出不来;我在认清堂兄成长经历后,卷入情窦走不出。如我不是你堂妹,公司还会交给我?我突然抛出这个问题。他沉溺在亲情蜜罐里其乐无穷;我牵绊于亲情和爱情交织的迷惘中浑浑噩噩。不问出个明白来,只怕他能成大器,我却因为走不出魔杖——后面总有个人,或者四面八方都有人,一直在追赶我似的——会把公司葬送。
 
更应该交给你啊,因我可以娶你啊。他脱口而出,像久已刻在心目中。
 
我脸如烘烤。回答虽在意料中,口气却那样坚定,只可惜,眼前的幸福天上的浮云。我说,车给我开吧,我想与你同葬大海,重新投胎。我的想法绝非虚谬。
 
没有回答。今天是情人节,他怎会较真?
 
“何必葬海,不如回家与二老告别,卖掉公司,远走高飞,找到一个亲朋好友全无的地方,琴瑟相调,永不离别。”
 
二人好像想到一起了,因为平静良久后,回答得异口同声!
 
突然间,车熄火,油表车身无异状。我俩跳下车,土窑仍在眼前。
 
面面相觑:驶离后回头?根本就没离开?二人对白于梦中?天海景观凭空臆造?还是冥冥中,芳牵车返回?有所嘱托,又不便详尽叙述……现实确残酷,逃避必遭惩。双双醒悟,车声才突突,我俩才得以蚩蚩回归。
 
直到吃饭,我心还在怦怦直跳,女人本就敏感。悬问根,为何倚门悬望。听不出丝毫心虚,男人就是不一样。
 
父亲答,你俩从出门到现在,我都守在门口。
 
腮颊“唰”地红遍,心里打鼓,手足俱战:怎么办?父亲已洞鉴无余。
 
悬又傻问,为什么?我拼命拽他时已晚。我想走开,怕被爸糙话呛至无处藏身。看到他俩恣饮,不是翁婿,胜似翁婿,稀奇无比……我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父亲说,我高兴。有一种时空穿透感似的。
 
为什么?这次,我俩异口同问。
 
因为我不是鸿鹄的生父啊。父亲说得干脆、轻松、脸无丝毫愠色。倒像解脱。
 
完了,父亲肯定气昏。说出激怒的话了、说出不逼到无可被逼的地步绝不会说出的话了、说出说完就不会再认我这个女儿的话了。我想从悬和母亲应该出现的表情里找到惊诧,到底是他说错了?还是我听错了?可惜我没能找到。爸,你喝醉了吧?我哪里得罪你了吗?我鼻子泛酸。爸在警我自白。慈父罕怒,分明我是忠孝两虚。几十年来的亲情涌上心头,是任何爱情无与伦比的。这就是爱上亲哥的残局。悔之晚矣!
 
真的吗?怕爸绝望,说出胡话,我转到他的对面,追问过后,眼睛湿润。
 
那夜大雪纷飞,我出来给猪食,看到门口月光艳照下,有一弃婴,气若游丝,赶紧抱回屋内。你妈,激动得直哭,急忙敞怀相焐。我打开随身包裹看到生辰八字及乳名鸿鹄,为怀念生父母的舐犊情深,依之。从此,视如己出,望女成凤。
 
为什么……不早不晚现在说呢?我手捂已在哽咽的嘴,仍然半信半疑地问。
 
说早了怕失去女儿;说晚了怕失去女婿。言简意骇!爸的回答不乏情深义重。
 
爸,你这根埋得也太深了。我话音未毕,放声大哭,悬及父母不禁跟哭,事串一起不纵情都难。我又劝各位别哭了,芳就是哭瞎的。为了爱,为了忍受失去爱。
 
我在爱的失落、恍惚和扩容的平空来袭、交叉添堵中,悄悄走到河边,面对月光下波光粼粼从未宁静过的水面,心坎反受到一浪高过一浪的冲击。我明白芳肯定通晓一切……芳奶奶,您究竟还有多少谜团让我困瘁其中,我可是您最疼爱的孙女啊。一阵莫名的撒娇后,我开始醒悟,这是芳奶奶对我的考验,一种对我比悬更加严酷的考验,一种能够使她生命延续并值得骄傲而必须经过的考验。尾随我的悬,沉吟良久后说,土窑里芳奶奶之灵,或许想趁七夕情人节完成给我俩的托梦,又怕你知身世后难受,冥冥中,面对我俩神神叨叨难分难舍,只能产生一股引力,让我俩后知后觉能够彻底相信。不比爸爸,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想保住女婿,却不知寻根是人的本能。芳奶奶,您的伟大,哪是我们这些平凡人能够比拟的!

尾声
某日薄暮,依林傍水,葱茏树影,倒栽斗龙河,劈金灿水面苍黄两重天。
 
儿考上北大,家人偷闲遣兴,围坐一起,悬想辗转向鸿鹄吐其身世。儿子顾虑问爸,妈如此强势,安肯作罢!
 
悬说,总有觑破时。父子俩有点儿举棋不定。
 
追思曩昔,你太爷太奶当年为国为民能做出那般牺牲,如今我俩岂能迟迟跨不过这道坎?其实,悬已煎熬数十年,面对的已不仅是相亲相爱的妻子,还是孩子他妈了,怎能继续活在烟幕中天天如罪人!
 
“鸿鹄,还记得爷的勤务兵燕雀救过他,又在他要求下渡河牺牲后,家属怀孕的事吗?”悬边徐徐渐进边瞻前顾后。怎比芳奶奶气魄过人又丝丝入扣,从母保胎到出生,再暗中撮合我俩,至今儿已考中北大。若泉下有知,会劝我顺势而为,从而才给我预留下自由发挥和考验智慧的空间。这种方式本身就是一种激励。
 
“这件事疑窦丛生,我一直想查,无奈儿子高考,现在得空,正筹划突破口呢。”
 
鸿鹄断定,她的身世,悬早就知道。告诉我吧,怕我为爱生疑;不告诉我,虽为过世亲人遗愿,总觉得我遭抛撇。悬陷在负罪中,惶惶不可终日!所以她说完,便在心里发誓:我不向你盘诘,也不求你公开,只想亲查。
 
甭愁!很快你就能解脱了。(全文终)


作者照片

作者简介

金灿冉,原名金平,作家,江苏大丰人。初高中课余做过工;上世纪苏州大学本科入学前,作为知青下过乡;毕业后从教过初中高中大学,之后经过商。纵览一生,工农学商,无不涉足。根据丰富的经历,创作并公开发表过数十部文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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