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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2小窝中篇小说连载』王凤林《农民小说家沉浮录》(中)


三.恋小说白一走投无路 工心计木子官运亨通

一个月过去,眼看就进了腊月,天冷得伸不出手,白一这一冬本想再写几篇小说,可被这承包地闹得心不在焉,整天抱个膀在屋里来回走。

那天,支书派人把白一叫到村部,阴阳怪气地说:“我说白一啊,你可真是咱们村里的大秀才啊,响当当的笔杆子。”说着,拉开老旧办公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大叠信封,用手摇晃着说,“看看,写得够水平,管说你的小说能获奖,你的想像力太丰富了。”说着,把这些信件扔到白一面前。

白一懵了,这些信怎么都到了他的手里?他没吱声,瞥着眼睛看过去,只见每封信件上都订着一个上访信件处理单,每个处理单上都有各级领导龙飞凤舞的处理意见:“转省信访办阅处——年月日”;“转某某市市长阅处——年月日”;“转某某县县长阅处——年月日”;“转喇嘛庙镇镇长阅处——年月日”;“转喇嘛庙村两委阅处——年月日”。

这十几封信件如同一堆死鱼一样,闭着眼睛,发出一股腥味。白一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你倒是看看啊!”支书冷笑着,揶揄地说。

白一觉得眼前发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用手捂着头,推开那些死蛇一般的信件,半天不说话。

“怎么?有胆量写咋就没胆量看呢?真是大手笔啊,你说黑就黑你说白就白啊?我在这个村子生在这个村子长,将来还要死在这个村子里,就你这几封信就把我撸'杆’了?呸!文化大革命凶不凶,谁咋着我了?我就不信你个姓白的能把咱村这块天捅个窟窿!”

白一清醒过来,他把那些信件又看了一眼,仿佛看到网里的一堆死鱼。他默默无言,起身离去。

他醉了几天,麻木了几天,重新拿起了笔。一瓶一瓶的墨水写干了,一沓一沓的白纸写没了,他的小说一篇篇地发出去,有的发表了,有的泥牛入海……地里的庄稼全靠陶霞一人侍弄,圈里的猪羊也是陶霞一人经管,陶霞说他、骂他,甚至撕扯他,想阻止他往下惹祸的笔,可他头一梗,任凭打骂,绝不辍笔。

陶霞气急败坏:“白一,你个白吃饱,你下田地里看看,还有谁家的地比咱们家的地更荒!”

白一不答话,一口痰吐到屋地上,算是对陶霞的回答。妈的,一个新思路又毁在这娘们的嘴上。他站起身,狠狠地瞪了陶霞一眼。

“咋的,你整天不干活,还跟我瞪眼?”陶霞气势汹汹地逼上前来。

白一赶紧坐下,用手护住他刚写完的草稿。这种阵仗也不是第一次了,如果护得不及时,这一天的心血就会付之东流,要么被她撕得如天女撒花撒落满地,要么就被她塞进灶膛“灰飞烟灭”。

中秋到了,玉米、高粱迎着秋风,直挺挺地立着,干枯的黄叶发出阵阵“沙沙”响声,挺着并不饱满的穗子,等待着陶霞的收割。陶霞没黑夜带白天的往家里鼓捣,可毕竟身体瘦弱单薄,比别人家慢了许多,白一只是到地里望望,心里说:“有啥急的,秋天长着呢。”便又埋头钻进他的小说世界里。哪知“胡天八月即飞雪”,一夜之间,天降暴雪,将他家割倒在地却未运回的玉米、高粱捂在地里,田野一片洁白,天地一片冰凉,陶霞的身心一下子跌进了冰窖里。她欲哭无泪,甩给白一一句冷冰冰的话:“你自己过吧!”

当白一从一堆草稿纸中抬起头来时,陶霞已经冲出家门,消失在白茫茫的世界里。

妻子离家,白一在家乱了方寸。不但一日三餐难以保证,就连圈里的猪羊也嚎叫着抗议。草棚里的草不多了,他便到就近的地里,扒开雪堆,拽出几捆玉米桔杆,带着冰雪扔给牛羊,牛羊的眼神里露出慌乱和不信任的神情,边吃边奇怪地看着他。他往猪圈里丢了些玉米棒子,老母猪把玉米棒咬得“格崩格崩”响,,玉米粒崩在雪地上,金光灿烂,他又将二十多只鸡放出笼子,让它们自寻生路……几天过去,牛羊啃食冰冻玉米桔,冰坏了肠胃,全都跑肚拉稀,卧圈不起。鸡们围着他转了一天,见不到任何好处,便在一只大公鸡的带领下,集体离家出走。只有那条黄狗,尽管饿得二目无神,冻得四肢发抖,瘦成了一条木板凳,但还是守在家里,不离不弃,这让白一很感动,每餐便将自己清淡的饭菜分给它一部分。

没有女人的家便不成为家。硬撑了十来天,实在撑不下去了,白一便硬着头皮,跳着冰冷的雪去了老丈人家。在他写下了“今后不再写小说,保证好好过日子”的保证书后,才在老丈人的斥责声中丈母娘的眼泪抛洒中接回了陶霞。

寒冷的冬日,邮递员送来了陆续发表的小说校刊和微薄的稿费单子,白一那颗心又活了,重新拿起了笔。

这一年,镇广播电视站的女站长兼播音员退休了,木子顺理成章地成了站长。飞飞经木子的推荐,成了站里一名合同制播音员。木子当了站长,行政的事多了,编稿的活儿也大多推给了飞飞。在实际工作中,飞飞已经身兼“编播”二职。不过,飞飞知恩图报,她在向外面投递的新闻稿件时,都把木子的名字署在自己名字前面,有时让木子过目,有时就直接发了出去。飞飞有才华又勤奋,稿子写得多,发的也多,县里年终评奖,喇嘛庙镇获得了宣传工作集体一等奖,受到县委宣传部长的高度赞扬。

那以后,木子就成了全县闻名的“笔杆子”。镇书记下乡,宁可不带副书记副镇长,也要带上木子。木子呢,也更加珍惜这种机会,白天跟书记镇长下乡,晚上奋笔疾书,大块的新闻通迅见诸各大报刊电台电视台。木子的本意并不在于当一名好的新闻工作者,他另有追求。木子是个有心计的人,他把有限的时间分配得井井有条,小稿子由飞飞执笔,大稿子也是飞飞先打草稿,自己再修改成篇。由于两人经常在一起切磋稿子,镇政府大院里传出了两个文学青年谈恋爱的传闻。有人问飞飞,飞飞害羞地说:“哪有的事,都是闲人乱嚼舌根子!”

木子虽然也听到了传闻,但他却像木头一样没有反应,只是飞飞感到他有时故意回避自己。

喇嘛庙镇的宣传工作和文化事业是捆绑在一起的,宣传搞得好,文化也数一数二,书记心里明镜似的,就是全靠这几个文学爱好者。一来二去,木子提干了,当上了镇党委的宣传委员,飞飞呢,也当上了广播电视站的站长兼编辑,县广播局又给分配来一名专职播音员。王三老师在业务上也大有长进,被提拔为教导主任。在几个文学爱好者里,只有白一还是白丁一个,他的文学作品却比其它几个人发得多,成绩最大,加入了省市作家协会。木子的散文也在《人民文学》上发表,还获得三等奖,县委宣传部专门给他召开了作品研讨会,白一、飞飞和王三也参加了研讨会,王三还作了即席发言,对木子的散文进行了赞扬,这让白一心里有点酸溜溜的滋味。

漫长的冬天,白一家里的粮食压在雪下还没有全部扒出来,白一却已重操旧业,这让陶霞大失所望。吵也吵了,闹也闹了,现在只剩下离婚这一条出路。文学毕竟不能当饭吃不能当日子过,可白一却硬要当饭吃当日子过,她便下了狠心,离婚!

白一开始时以为陶霞在说气话,没想到她真的去民政填了表。白一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他拿起钢笔,在离婚申请表上工工整整地填上了“同意”二字,签完自己名字后,他把那管“英雄”牌的铅笔“啪”地摔到地上,笔管断裂,英雄笔分崩离析。他在内心想,大丈夫何患无妻!

民政拖了些日子,又做了仁致义尽的和解工作,最后还是给离了。除了飞飞和王三,没有人惋惜,没有人同情,就连白一的弟弟也说是自己哥哥的不是。村支书知道这个消息,用鼻子“哼”了一声,说:“恶有恶报啊!”

独身的日子虽然杂乱却很自由,白一一直自由到九十年代末期,他头上顶着一顶“农民小说家”的帽子,却怎么也发不出去小说了。半年来,寄出多少稿件就退回多少稿件,他感到纳闷儿。那天,他去镇邮电支局寄稿,进到营业室,他把装着众多稿件的挎包放在柜台上,隔着厚厚的玻璃窗,他从拳头大小的孔洞里向那个漂亮的女工作人员说:“给我来十套信封和邮票。”

女工作人员扭过头,说:“你就是白一啊,你先到分拣室取你那些退稿信吧,免得邮递员再跑腿了,二十多封呢。”

他尴尬地缩回头,直起腰,从侧面小门进去,进了邮局的分拣室,在分拣室桌子上的一角,堆放着自己那些退稿信。他的脑袋“嗡”地一下,顿时感到无地自容,差点晕了过去,他扶住桌子,克制自己的失态,三把两把把那些退稿信塞进挎包里。尽管如此,他还是把准备好的稿件寄了出去,他在那个漂亮的女工作人员的目光下走出邮局。闷热的夏季,让他喘不过气来,他不知道是自己的稿子出了什么问题,是自己江郎才尽还是农村题材不吃香了。走在回家的路上,挎包里二十多篇小说的退稿挤在一起,压得挎包沉甸甸的,小说里的人物被挤得“吱哇吱哇”乱叫,叫得最欢的是“村支书”。

“好啊,你小子!干嘛这么阴毒啊,用笔头子戳人,那算真本事吗?有本事你明着来……好在苍天有眼,党中央英明伟大,让你这些诬蔑党的基层领导干部的小说不得发表,嘿嘿,滚你的球吗,老子还不陪你玩了呢!”一个影子从挎包里跳出,大摇大摆地向前走去。

白一随手拣起一块石块,向支书的影子打去,“吱哇”一声,路边一头挺着獠牙的公猪跳起来逃走了。

“白一啊,白一啊,你算是替俺伸冤了……”那个五保户大娘拄着拐杖走出胡同,“扑嗵”一下给白一跪下。白一赶紧上前,双手去扶,“哎哟——”他扑进了一丛酸枣秧子里,扎得满手是刺。他从酸枣秧子里爬起来,边往外挑刺边嘟哝,“这是咋了?”迎面又遇上了“马寡妇”,白一一惊,啊!她不是喝砒霜死了吗,咋又活了呢?“马寡妇”刮起一阵风,来到他跟前:“白秀才,你写错了,我喝的不是砒霜,是农药'一六零五’嘿嘿……再说村支书不是想霸占我,是想霸占我女儿,我为了解救我女儿,才死给他看……”白一被 一个大旋风包围着,抬不动脚挪不动步,眼睛又被刮起的尘土迷住,被旋风刮 起的破塑料袋和废纸在耳边乱响……白一知道,人的冤屈越大,死后灵魂卷起的旋风就越大。他知道马寡妇是冤死的,但不知道她是为了她的女儿。白一闭着眼睛,向天空中的大旋风“呸呸呸”地吐了三口吐沫,骂道:“你这样就能保护你的女儿吗!操蛋娘们,你为什么不去告他?”

“哈哈哈,你一个大秀才都告不倒他,我一个寡妇能告倒他!”马寡妇随着旋风转走了。

白一无精打采地回到家里,面对着空荡荡的院子,空荡荡的屋子,他的五脏六腑也空荡起来。地里的庄稼不愿意侍弄,小说也不愿意写了,他卖了一头牛,准备到省城的编辑部去一趟,问个究竟。

那天,他背上挎包,锁上房门,正准备进城,邮递员骑着“永久”牌自行车赶到他家门前:“作家,给。”说着,递上几个牛皮纸大信封,“又有小说发表了,哪天请客啊?”

好长时间没发表小说了,今天好不容易来了份样刊,这让他心里一阵激动,他“嗯啊”地打发了邮递员,急不可待地、小心翼翼地撕开牛皮纸信封,第一眼便发现信封里是自己手写的原稿,然后看见原稿上附着一个打印的退稿信。

他苦恼至极,来到县城,敲开了县作协主席办公室的门。

“哎哟,小白哟,多日不见,你怎么才来了?”吕主席满头银发,一双大眼睛,热情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迎接他这个文学晚辈。室内窄小得只能放下一桌一椅,老主席请白一坐,白一哪敢坐啊,老主席也是快退休的人了,年纪和自己的父亲差不多,白一便推着老主席坐下,自己则倚在旧角上站着与老主席说话。

“吕主席,我的稿子你看了?”

“噢,看了,很好,很好,有股农村的土腥味,很有生活,也很有见的……”

“哪咋不见发表呢?”白一说着,往主席桌面上一大堆材料溜了一眼,摊在最上面的是一份红头文件,大字标题是:《关于全县招商引资工作征求意见稿》

“噢, 是这样的,咱们的《凤山文艺》停刊了。”

“为什么停刊?”

“没经费。”

“啥时复刊?”

“无可奉告……”

送白一出来,吕主席拍着白一的肩膀说:“小白啊,好好干……哈哈哈……”

白一眨着眼睛,半天没明白老主席说话的意思,是让他好好过日子,还是让他好好创业,还是让他好好写作,只好含糊地答应道:“放心吧,老主席,我一定好好干。”他茫然地离开县作协,心情滑落到极点,自己多年追求的文学之梦,几乎就要变成了泡影。他心里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又似乎明白是怎么回事。

木子提副镇长了,有人说他给书记送礼了,也有人说他省里有人。实际上,飞飞心里最明白,他给书记送的礼不是金钱财物,而是文章,是精神财富。书记经常在县领导面前夸奖木子的文才口才,天长日久,你说他能不提干吗!飞飞还知道,除了文章外,还有他的性格,口风严,做事严谨沉稳,摸着书记的“脉”走,影响自己发展的话不说,影响自己发展的事不干。要说送礼的事,他也干过几回,但只不过是一些苹果之类的土特产。人们捕风捉影地说了一阵子,也就逐渐淡忘。就在人们刚刚淡忘不久,木子“腾”地一下,调到县城所在地的大镇当了镇长,这让白一做梦也没想到。

四.文友小聚“日月星” 白一大闹“家属院”

就在木子去到新岗位上任的前一天,飞飞把几个文友叫来给木子送行。

饯行宴仍然是在“日月星”饭店举行,大家落座后,飞飞怕木子不担酒量,就替他打圆场:“哎——哥哥姐姐们,木子平时就不喝酒,就让他以茶代酒吧。”

“那可不行,今日非同往日,今日是他人生四大喜之一,虽不是金榜题名,但也是高官得中,不喝酒咋行呢!”

“就是,都当镇长了,几杯酒算什么!”白一替木子高兴,“往后,也许升更大的官呢,官场上就应该让咱这些有文化的人干,如果你当了县委书记,就把全县的村支书全换成高中毕业生,把那些土包子全赶回家抱孩子去。”白一几句泄愤的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酒桌了出现了老板娘以“劝酒”为主、木子以“说话”为主、白一以“喝酒”为主、王三老师以“沉默”为主、飞飞以“担心”为主的局面,尤其是飞飞,老板娘每劝下一杯酒,她的心就往上提一提,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了,他最担心木子喝多,因为她从来没见过木喝过这么的酒,他还担心白一喝多会闹事。老板娘劝酒进入高潮,把服务员小红喊了进来。小红一进来,沉默的王三老师就开始兴奋……飞飞很着急,觉得今天晚上这样喝下去非得出事不可,想阻止老板娘已经不可能,只能提醒自己不能再喝了,得留下收拾残局。

果然不出飞飞的所料,木子言多语失,几句官场上的客套话刺激了白一的敏感神经,白一把酒杯“响亮”地摔在水泥地上,白瓷的酒杯摔得粉碎。白一此时失去理智,挥舞着拳头,叫喊、叫骂、嚎叫,整个饭店都灌满了他那沙哑的男高音:“镇长算啥乌龟,书记又算啥鸟?老子不尿他,妈的,老子就是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老子就是陶渊明,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

面对白一“大闹天宫”,“日月星”的老板娘使出了牛魔王夫人的“杀手锏”:“白一,你个狗娘养的,酒喝到人肚子里了还是喝到狗肚子里了,敢在老娘这儿撒野,反了你了!”她一声喊,“来人啊——”几个膀大腰圆的厨师气势汹汹地涌进屋来,瞪着眼睛看着白一在王三老师怀里乱蹦。

老板娘下令:“拉到后厨,给他醒醒酒!”

两个厨师上前,伸出满是油烟味的胳膊和油腻腻的手,从王三老师的怀里把白一抢了出去,白一挥动着双手,像猴子一样耍着,被两只大狗熊架到后厨,其中一个大狗熊拎起一捅凉水,“哗”地一下从白一头上倒下,白一“哇”地一声,顿时停止了张牙舞爪,“扑喇”一下坐在满是脏水的水泥地上,落水狗一般,干嚎了几声:“我日你奶奶——”大狗熊又拎过一桶水,全部捅到他的头上、身上,白一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脏水,仍然大骂不止,“呸呸”地吐着流进水里的脏水。

飞飞追了进来:“你们咋能这样!白一,白一,你没事吧?”她伏下身子,要拉白一起来。白一挥起一拳,打在飞飞白嫩的脸上,飞飞顿时觉得眼冒金星,双手捂着脸无力地蹲在地上。

老板娘双手叉腰站在门口喊道:“中了,把他给我拖出去!”

两只大狗熊一声喊,拖着白一出来,喊声“一、二,扔——”白一的高大身体就像一堆肉一样飞到了门前的电线杆子下。飞飞慢慢地清醒过来,捂着脸,瞪了老板娘一眼,走出后厨,回到吃饭的房间,发现木子已没了踪影,王三老师和小红还坐在沙发上窃窃私语。她上前一步冷冷地说:“王老师,我喝多了,先走一步。”王老师头也没抬,挥挥手算是应答,那张兴奋的脸还对着小红说个不停。

飞飞走出饭店,发现白一蜷缩在电线杆子下已经打起了呼噜,身边有一条黄狗正在舔食他刚才吐出来的黄黄绿绿的秽物。飞飞上前,跺了几下脚,想吓跑黄狗,黄狗“呜呜”地叫着,咂着舌头恋恋不舍地离去。她弯下腰,一手捂着麻木疼痛的脸,一手小心地去摇白一的肩膀,白一“哼哼”着翻了个身,又呼呼地睡去,飞飞直起身,无奈地流下眼泪。

白一滚得满身污秽,让人觉得恶心不堪。飞飞想一走了之,却又于心不忍。她呆站了一会儿,像想起什么事似的,急急地返回饭店,冲进刚才吃饭的房间,对着还埋在沙发里缠绵的王三和小红,歇斯底里地喊道:“王老师——别腻歪了——你看看白一去——”

王三被飞飞这一声喊吓了一跳,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咋的了?大惊小怪的。”脸上很不高兴。

小红也站了起来,不好意思地向飞飞点点头,然后贴着墙根儿溜出门去。

飞飞哭了,大声道:“咋了?你看把白一喝的,没个人样了!”

“他在哪儿?”

“门口,电线杆子下呢!吐得到处都是,大风小嚎的,你不管啦!”

“我哪里知道啊。”王三老师边说边往外走,“喝多也是他自己喝多的,谁也没捏着鼻子灌他,哪一回都是他自己喝多,借酒闹事……”

那黄狗被王三老师歪歪斜斜的样子吓得直“哼哼”,夹着尾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王三老师伏下身子把白一架起来:“别他妈的睡了,起来!”他架起他一条胳膊,搭在自己的脖子上,拖着他往他家的方向走,飞飞跟在他们的身后,拣起白一掉下的一只鞋。走了十几步,白一才醒过来,光着一只脚走路硌脚,迷迷瞪瞪地说“我的鞋……”飞飞没好气的把那只鞋扔给他。

送白一回家的路上,正路过镇政府家属院。镇政府家属院在一座小桥边上,座北朝南,前后共四栋瓦房,每栋六户,书记、镇长、站长、助理等都住在这里,木子没有结婚成家,按理说不应该分得房子,但他是副镇长,书记说为了工作方便,特批了一套房给他。天已黑下来,弯弯的下弦月已经挂在桥边的杨树稍上,喧嚣了一天的大地渐渐地列了下来,随着白一杂乱的脚步声踏上小桥,就打破了这一方夜空的宁静:“木子,你是王八蛋,少给我装B ,你蔫溜了不算本事……”

王三拉着他的胳膊提醒他:“别骂了,到镇政府家属院了……”

“我不怕,老子是白一,老子是白丁,我是白丁我怕谁……”白一抱住桥头的石柱,朝镇政府方向大喊大叫,“广大镇干部们,注意了,我是白一,我也是白丁,今天,我给你们开个会……”白一借着酒气,喘着粗气,冒着傻气,朝着家属院喊话。王三老师使劲地拖他,他却抱着石柱不放松,骂到起劲处,拍得石柱“啪啪”响。冷风一吹,酒劲更加往上涌,王三松开白一,气得扭身要走:“你再这样,我不管你啦?”

白一回头“嘿嘿”一笑,松开石柱:“别呀,王老师,我请你到我家继续喝,不用他们请,咱们哥俩自己喝!”他趔趔趄趄地上前拉住王三,“走,送我回家。”

王三拖着他下了小桥。家属院后排房子第一家是派出所所长的家,他家的大狗听了白一的叫骂声,早就气得暴跳如雷,“汪汪”大叫,立起身来,用前爪扑着大铁门,铁门“哐哐”直响。

白一急了:“妈的,这狗也欺负人,碍你啥事啦?你叫啥——你叫啥——”他这一喊,狗更叫。

他像里面的狗一样冲动起来,猛地挣脱王三的手,疯了一样冲下引桥的斜坡小路,直奔后排家属院,对着所长家的大门“哐哐”就是两脚。里面的狗突然受到惊吓,倒退两步,又直扑回来,接着拚命大叫,疯了一般,用牙齿“咯吱咯吱”地乱咬铁门的把手。

王三赶紧追上前去拉他:“走走走,到你家喝酒去。”

飞飞也在后边催王三:“快把他拉走,快把他拉走……”

白一哪里听得劝,拉开架势,飞起一脚,却落了空,重重地摔倒在地,蹬着两脚起不来。所长家的大门开了一条缝儿,所长老婆和那条大狗一上一下从门缝里挤出两个脑袋。大狗猛烈地发出怒吼,威胁着威胁到它的领地的人,无奈狗链的长度只到门口处,它没法再上前半步。所长老婆见是酒鬼闹事,小声地骂了一句:“是人疯啦还是我家狗疯啦!”便“哐”地一声关上的门。

白一从地上爬起来,推了王三老师一把:“嘿,所长家?所长家我也不怕……”他还要上前踹门,被王三拉住。王三老师说:“对了,木子家就在里面,要不,咱们到他家去串门?”他想借机转移白一的注意力。

果然奏效,一提到木子,白一怒发冲冠:“木子家?噢,木子算个鸟——他瞧不起我,我还瞧不起他呢。好啊,今天他不理咱儿,咱去理他!当官的都这样,没有一个好东西!”他把对村支书的怨恨迁怒到所有当官的身上。

他顺着胡同往里走,路过一家门就踹一家的门,飞飞怕他惹事,提醒他这是书记家,那是镇长家,可白一根本不在乎,越是提醒他越踹,嘴里还叫着号:

“镇长家!”“咚”地一脚。

“书记家!”“咚”地一脚。

“站长家!”“咚”地一脚 。

“助理家!”“咚”地一脚。

“木子家!”“咚咚咚”一脚连一脚,“开门——开门——别他妈的装B!有本事,你出来——”他跳起来,“咣咣咣”连踹几脚,大门被踹得发出了回声,“嗡嗡”地响,两边的院墙直颤动。左邻右舍的狗都朝着这个方向大叫。

王三醉得里倒外斜,上前拉他也拉不住,飞飞脸上被白一打那一拳,红肿起来,还木木地疼,也不敢上前拉他。王三老师借着月光,模糊地看见门上吊着一把大锁,就对白一吼道:“别踹了,锁着呐,怕你来闹,人家早躲起来了!”其实,不是木子躲起来,实在是还有一个酒场在等他,是那伙村支书的队伍,在另一个饭店摆酒饯行,扬言要喝上一个通宵。

“妈的,当官的没有一个好东西!连纯朴的贫下中农一当上官就会变质……”白一喘着粗气,赌气抬起脚,对着木子家的门,又重重踹了两脚,“咣——咣——”四周的狗叫声又起。

王三和飞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把白一这个“酒鬼”送到了家。

自从白一酒后大闹家属院后,喇嘛庙镇新闻不断:木子升了!白一疯了!其实白一也不是真疯,他只是个“酒疯子”,见酒忘命,饮酒必疯。有人说白一是因老婆离婚而疯的,有人说白一是村支书给挤兑疯的,有人说白一是写小说走火入魔疯的……不管啥原因,“疯”了是个事实。

自从那次大闹镇政府家属院,他与镇政府家属院的群狗结下了仇怨,同时也对镇政府家属院产生了极端深厚的“感情”,每次从镇子里喝酒回来,他都到镇政府家属院“光顾”一圈儿,跺脚,踹门,哈哈大笑,嚎啕大哭,低声吟唱,高声叫嚣……群狗群起而吠之,家属院热闹喧阗。一次,镇长打开门,恶狠狠地看着他。他喷着酒气,以不屑的神情醉眼迷离地看着镇长,对视良久,镇长败北。镇长“咣”地一声关上大门,白一在外面“哈哈”大笑。咋了?镇长有啥牛B的!管了全镇却管不了我……群狗又吠……呸,吠也白吠,岂奈我何!另有一天,他实在喝多了,还没踹上几脚,就瘫倒在书记家门口的大理石台阶下睡着了……纷纷扬扬的大雪裹着北风,吹得天地浑然一体,天寒地冻,手脚冰凉,冻得他直打哆嗦……他想找个暖和的地方暖暖身子,要是有一壶酒就更好了……他眨着红肿的眼睛,左右转了转眼珠儿,发现自己身在一个屋角里,他想起身却动弹不得……他仔细看看,自己的双手被扣在一组暖气片上……这是哪里?自己不是在镇政府家属院吗?我不是在书记家门口与书记家的狗“对骂”吗?怎么被扣在这里?这是啥地方?他仰起脸往四周的墙上看,对面墙上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几个血淋淋的大红字,左面的墙上是两个大镜框,镜框里镶的是《喇嘛庙镇派出所出警十大规则》和《人民警察八要八不要》,右面墙上挂满了锦旗,其中一面是“挥正义之剑 保一方平安”,还有一面是“执法为民一生正气 维护正义两袖清风”,还有一组五彩缤纷的图片,图片内容字太小看不清,通栏标题是“破大案,抓要案,打造平安喇嘛庙镇”……他明白了,自己是在镇派出所了。于是他大喊:“于所长,放我出去——”半天,过来一个大个子民警,手里拎着一根警棍:“醒了没有?“

“操你妈,我早醒了!”白一气急败坏地骂,“我犯啥法了,你们扣我?”

“哎哟,觉是醒了,可还没醒酒。”

“操你爹,我醒酒了,放开我!”

“你他妈的,本乡本土的,老实点不行吗!你这是酗酒滋事,扰乱公共秩序。”大个子民警不急不恼,站在门口,“我奉所长之命,把你这个酗酒滋事的人辖制到酒醒——看你的状态,还没全醒……”

“我没罪,放开我!”白一挣扎着要站起来,可那手铐铐的不是地方也可以说正是地方,他想尽办法怎么也直不起身来。

“你没醉?你没醉你到镇政府家属院闹腾啥?”

“我没闹腾,我去跟狗说话!”

“你都能说狗话了,还说没醉!嘿嘿。”

“我跟狗说话,跟狗吵架犯了哪条罪啦?”

“扰乱公共秩序!”大个子民警懒得跟这个醉鬼磨牙,“咣”地一声关上门,“还没醒酒,继续辖制!”拎着警棍走了。

这一次,足足关了他一天一宿,只给水喝,不给吃的,让他彻底地清醒了一回。临出门时,他虽然饿得头晕眼花,但还是给于所长弯腰鞠躬,真心地感谢于所长。

从此,白一把白天当黑夜,把黑夜当白天,把酒当水喝,把酒当“亲爹”,进出派出所成了家常便饭,辖制了他的身体,辖制不了他的嘴……进了派出所就清醒,出了派出所就醉起来,醉起来就直奔镇政府家属院,有时“忽忽”地号叫着穿街而过,有时挨家挨户地踹门,与各家的狗“对话”……家属院的狗也熟悉了他的“套路”,每隔几天,就与他大“吵”一回,后来,不管他从哪个方向来,人还没到家属院,狗就听出了他的脚步声,就用响亮的嗓门迎接他,那群狗的声音震动得各家的铁门“嗡嗡”地发出轰鸣,震动得房上的瓦片似乎也“嘎吱”响,院外的杨树梢也抖动起来,震得白一热血沸腾……

五.农家院辟成编辑部 小说家沦为阶下囚

到了1995年初夏,白一完成了由“农民小说家”向“酒疯子”“盗窃犯”的转变过程:他抢了镇文化站,偷了镇图书馆,当他被民警“请”到派出所询问时,他又发起了酒疯,砸了派出所的门窗桌椅。飞飞闻迅赶到派出所时,他已经被几个年轻力壮的民警控制住了,双手双脚都被锁在自来水的管道上,袖子断裂,衣衫不整,满头乱发蓬起,几根草棍儿插在乱发间,他瞪着血红的眼睛,大张着嘴喘着气,干裂的嘴唇里喷出的是酒气,酒气里燃烧着“烈火”,失去自由的双脚扭动着,铁链“哗哗”地响,骂不绝口:“我操你妈,操你姐,操你奶……”

飞飞看了一会儿,心里酸酸的。端起一杯水走上前去:“白一,别骂了,给你喝杯水……”

白一听到飞飞的声音,止住了骂,警惕地扭过头看着飞飞。飞飞把水杯举到他的唇下,倾斜杯身,用眼神示意他喝水。白一理解了飞飞的好意,张口喝水,一大杯水被他一口吞下,他心中的烈火渐渐熄灭。“你是飞飞?”

飞飞收回杯子,温柔地说:“白一哥,你,你,你要配合调查……”

“我?我怎么了?”白一疑惑地问,眼神里流露出柔和的光。

“你,你,你偷东西,抢东西,砸东西啦……”

白一低下了头,眼珠上的血丝渐渐退去。

看到这一幕,派出所于所长提出请飞飞帮助处理这桩案子,出于对白一的同情,飞飞答应了所长的请求。第一步,搜查白一的家。飞飞从白一手里要出他家的钥匙。

走进白一的家,飞飞看到是满院的杂乱和败破,铁门红锈斑斑,半扇立着,半扇倾斜,已无法关闭,院子里空空荡荡,西厢房房顶上长江满了狗尾草,风一吹,格外显眼招摇,边檐上的几棵草被风吹得连根拔起,吊死鬼一样吊在房檐上。房檐下堆放着锄镰筢镐,横躲竖卧,早已挂满了蛛丝,诉说着主人的慵懒和荒颓。东面是牛棚和猪圈,圈门大开,没有一头牲畜。听见有人进院,一群麻雀“扑棱棱”地从猪圈里飞起,落在院墙外杨树的树尖上。院子里,地面坑坑洼洼,杂草丛生,砖头瓦块东一块西一块的,窗户下一口破缸,大概是冬天积酸菜用的,上半截已碎了一块,飞飞伏身向缸里看一下,里面还有半缸雨水,雨水中上下跳动着十几只孑孓。

“妈的,这不这像个过日子人家吗!”于所长骂了一句,一脚踢开脚下的一块石头,石头“骨碌碌”地滚到容下的缸边,“咣”地一声,惊起了缸后一只老鼠子粒“出溜”一下顺着墙根向后院跑去。

到了屋门口,飞飞拿出白一转交给她的家门钥匙,刚要开门,猛一抬头,呵,门亮子上面豁然挂着一块精致的牌匾,上面明目张胆地闪着六个烫金大字:凌东川《乌兰花》杂志社。

于所长端详着牌匾,感慨地说:“这家伙真是疯了!”

打开锁、推开门,外屋灶间还算整洁,西屋是他的住处,乱得无处下脚,脏得口鼻难张,他不在家,苍蝇似乎成了屋子的主人,“嗡嗡”地迎接着警察们,有意无意的亲吻着警察们的脸。 飞飞用手上下扑打,但还是被亲吻了好几下,一种湿润的油腻粘在脸上,让她有呕吐的感觉。一套分不清颜色的被褥卷在炕上,散发着汗臭和酒“香”,失去尊严的几件西装散乱地扔在炕上,委屈的衣袖纠结在一起,一双沾满黄泥的黑皮鞋歪在地上,一只俯卧一只仰卧,自怨自艾,怨声载道。

于所长打量着屋子,发现了白一从文化站偷来的那张古筝,气冲牛斗地躲在墙角,弦已断了三根,没断的那几根弦上落着几只苍蝇,正伸着它们的细腿弹奏着,声音柔细,只有飞飞能听见。

“抬走。”于所长大手一挥,指挥着几个年轻的民警,“这就是赃物,这就是证据,就凭这些,拘他不成问题!”

西屋搜查完了,还找到他偷来的一盘大鼓和两把扇子。飞飞觉得白一偷得怪异,这些东西有啥用呢,既吃不得,也卖不得,废物一堆。她苦笑一下,说:“看他偷的物件,一个用来鼓舞人心的,一个用来煽风点火的……”

于所长笑了:“不愧是文人!”不知是说白一还是说飞飞。

民警往外抬鼓时,动手敲了两下,“咚咚咚”,惊天动地,仿佛天外来音。

东屋却是另一番景象,本来连着的两间居室,被改造成南北相对的四间办公室,并且装修得有模有样。靠近门口南侧的一间,挂着与屋门外同样款式的门牌,上面一得楷书小字“凌东川《乌兰花》杂志社”,下面是大字隶书“编辑部(一)”字样。古铜色的质地虽然有些发暗,但烫金的字体却在昏暗的质地上闪闪放光。北侧查对的一间办公室是“编辑部(二)”,接下来的两间,北面的是“编辑部主任室”,南面的是“总编室”。

于所长推开“编辑部(一)”的门,嗬,室内摆设不多,却整齐有序,干干净净。桌椅书柜,一应俱全——只是这些桌椅书柜都是他从文化站偷来的,桌子的侧面和椅子的后背还打印着“喇嘛庙公社119” “喇嘛庙公社112”的编号,书柜里的书也大都是镇图书馆的,白一也许认为“窃书不算偷”才据为己有的。

飞飞伸手取下一本《鲁迅文集》,随便翻了几页,发现《阿Q正传》已被白一作了批注:“精妙!”“甚得我意!”“书记家的狗也对我狂吠!”“我就是当代阿Q!”在《狂人日记》和题目下,他批道:“世人皆醉我独醒,举世浑浊我独清。”不经意间,夹在书里的一张纸条掉在地上,飞飞弯腰拾起来,仔细一看,只见上面歪歪斜斜地写道:“木子的为官之道:在官场谈文学,在文学圈子里谈官场!”“飞飞的处世之道:舞文不弄墨,卖色不卖身!”飞飞身上发热,心里暗骂:“白一,你是个王八蛋!”她看了一眼正在搜查的民警,赶紧把纸条撕个粉碎,顺手塞进衣袋里。

于所长问:“飞飞,这些书是不是镇图书馆的?”

“噢,是吧。”她又抽出几本书,前后翻看了一下,“也有不是的。镇图书馆的都打着红'戳’呢。”

为了彰显办案成绩,于所长把这些赃物全部运到派出所的小院里,他先行去书记办公室作了简单的汇报,镇 政府在家的大小官员得知破案消息,都到派出所来看热闹。文化站长,也就是曾经的一个喇叭匠,正拿着图书馆的帐本一一地核对桌椅和图书。

飞飞从白一家的总编室里发现一本白一自己手工编印的《乌兰花》创刊号,所有的工序都是手工,却精细至极。很难想像,这本精美的手工杂志出自一个“酒疯子”之手。看那封面,全是用蜡笔涂染的,淡蓝色的天空占去了四分之三的篇幅,天空中飘着几朵白云,白云下面是起伏的山岭和青绿的草场,有羊群,有庙宇,左下方旺盛地生长着一枝乌兰花,花瓣油光粉亮,上面滚动着几滴晶莹的雨珠儿,“乌兰花创刊号”几个字在右侧竖排,隶书体,与门牌上的字风格一致。目录和内容都是手写,字体一致,清楚规范,足见白一是下了真功夫的。文体有小说、散文、诗歌和评论,他自己的作品大约占一半以上,另有木子、飞飞和王三的作品,还有一些是喇嘛庙镇名不见经传的文学爱好者的小说、散文、诗歌等,其中就有“日月星”饭店服务小红的诗:“酒,是火焰,燃烧绿色的激情……”封一的扉页上,刊有本刊顾问的名单,有省作协主席市作协主席县作协主席,还有木子,一共有十几个人,大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飞飞很失望没有在顾问的行列里找到自己的名字,可能是白一觉得她年纪小资历浅吧。后面的编辑一栏,主编当然是白一自己。出版日期是“一九九五年六月一日”。

创刊词肯定是白一酒后创作的:“改革开放,权钱至上。物欲横流,情色登场。父子反目,兄弟阋墙。人文缺失,道德沦丧。何以救世,唯有以笔作枪……”“大凌河畔,乌兰花放。鲜艳色彩,泥土芳香。冬育苍根,春开吉祥。夏战风雨,秋搏严霜……”“吾侪努力,天天向上。日啖狗肉,夜饮琼浆。诗酒生活,自由放荡。日日笙歌,夜夜花香……”

总编室内还摆放着这十几年来白一发表作品的赠刊,《农民文学》《中国农民报》《人民文学》《章回小说》《新农村》《农村生活》《农村生活百事通》《民族文学》《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等。墙上,还郑重其事地镶嵌着几方镜框,最显眼的位置是白一那年获得大奖时与省作协领导的合影照,那张从镇政府文化站偷来的老式办公桌被他擦拭的干干净净,桌面上笔墨纸张一应俱全,还堆放着一沓没有写完稿子,是一篇小说,标题是《犟牛》。

飞飞正看着,于所长从镇政府返了回来,继续指挥民警搬运“赃物”,见飞飞看得入神,就说:“拣有用的你拿回去吧。你看他偷的这些物件,一件值钱的东西也没有,真是个疯子!”

“于所长,他偷的这些东西不值几个钱,是不是回去就把他放了啊?”飞飞替白一说情。

“放了他?可没那么容易!这些东西要看怎么定性,如果从本身价值看,桌椅就是木头,图书就是纸张,不值几个钱,如果从使用价值、从精神价值、从文物价值看,那就成了精神新产品,不说价值连城吧,可也差不多……再说,他这个案子,也不一定就是案子的本身,早就惊动了书记镇长……还有……不给说了,言多语失……反正,书记镇长早就想把他拿进去……”于所长有点讨好飞飞似的说,说话时身子直往前探。

飞飞绕到桌子后面:“是不是因为他总到镇政府家属院去闹?”

“是,也不是……说是呢,只是个由头,说不是呢,他不应该揭某些人的短,不应揭咱们喇嘛庙镇的短……我跟你说,你可千万别说我说的……”于所长表示出很亲密的样子看着飞飞。

“啊……多少年的事了,况且,村支书也没收了他家的承包地,他媳妇也跟他离了婚,这代价还不够吗?”飞飞替白一鸣不平。

“他一天不放下他的笔,村干部、镇干部就一天也不放心……”于所长说话声越来越小,身子越来越往前凑。

“他写得可是小说,是文学作品!”飞飞替白一委屈,感到悲哀。

“什么小说大说的,早晚的事……”

飞飞感到事态严重,提前回到镇政府,她原本想回来后狠狠地骂白一一通,现在她不忍心了,他拐到林家包子铺,买了十个肉包子,去了派出所。

一天没吃饭的白一终于酒醒,他见飞飞走进来,害羞地把头扭向一边。飞飞求那个大个子民警给白一打开手铐,大个子民警不肯,飞飞只好将包子就近放到窗台上。白一看见包子,眼神里露出了喜悦和贪婪,虽然双手还铐在铁管子上,但他能够弯下腰、低下头猪拱地一般反那张喝惯了酒的嘴、与狗经常对话的嘴、经常酒后骂人的嘴压在包子上,粗重的喘息声与咀嚼包子的巴嗒嘴的声合在一起,发出了“呼哧呼哧”的声响。白一吃着吃着,忽然停下来,回过头对飞飞一笑:“飞飞,给哥弄瓶酒呗?”眼神里露出祈求的光。

“还喝?!”飞飞温柔的脸顿时变得阴冷,美丽的面容一扫而光,“都快蹲笆篱子了,还没长记性!”

“嘿嘿,嘿嘿……”白一尴尬地笑笑,回头继续“拱”窗台上的包子。

傍晚,飞飞返回县城的公交车去了县城。好费尽了周折终于在凌河小区找到了木子的新家。

木子这时已是主管公安政法的副县长了,一年前结的婚,妻子是县一中的教师,比木子小四岁。

木子还如从前,言语甚少,表情淡淡,不露“庐山真面目”。飞飞情绪激动地说出白一的怪异行为,求木子搭救白一,使他免遭牢狱之灾。木子木然地听着,不置一词,说话中间曾经起来接了两次电话,好像是哪个乡镇出了盗窃的大案。飞飞断断续续地说完了自己的想法,看着木子,木子仍然不说话。飞飞急了,说:“你倒是说话啊?”

“依法办事,该进去就进去。”木子冷冰冰地说。

“要这样我还来找你干啥?”

“我也不能越权办违法的事。”木子推了一下眼前的水杯。

“他精神有问题,可以做精神签定……你一句话的事……”

“哼,无非是酒精依赖症。”

“那就只能进去了?”

“依法办案。”

“……你,你无情无义!”

“你有情有义?是不是想嫁给他?”木子看着飞飞说。

“你无赖!”飞飞愤然摔门而去。

果然,白一被刑拘。派出所于所长在镇政府的院子里遇上飞飞,讨好地对她说:“你的那个文友,要不是我给他手下留情,他偷的那些东西,文化站长估价三万,我给压到两万,咋样,够照顾的吧?”

“啥?两万,值那么多吗?两万也不是个小数目啊?”

“这就够意思了,让他进去待着吧,反正他在家里也不正干,净整那些害人不利己的事!”

“他精神有问题,为啥不给他做精神鉴定?”

“耍酒疯也算精神有问题?”于所长往前凑了凑,小声神秘兮兮地说“这我还顶着老大的压力呢,有人还想治他个抢劫罪呢……”露出一副讨好的神情。

飞飞感到于所长有点那个,心里恶心他,就尽快脱身。好从以内里替白一鸣不平,替白一难过。

半个月过去,喇嘛庙镇没了白一的影子似乎就不那么活泼了,派出所的房舍慵懒得昏昏欲睡,村支书也像没有对手的公鸡失去了往日的斗志,王三没有受到多大影响照样教书育人,可飞飞却失去往日的工作热情,镇干部的工作政绩得不到应有的宣传好像也缺少了工作热情……但一切不会因为白一的缺失而停滞不前,地球没有谁都照样转,何况一个酒鬼呢,税收照样收,楼房照样起,只是白一平时买酒的小铺稍稍减了点卖酒的利润,白一欠下的三十八元酒债还没有还,老板娘遇上要欠帐的就拿出白一的欠条来说事儿。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王凤林 蒙古族,天津市作协会员。供职于天津市滨海新区塘沽一中。散文、小说作品见于《天津日报》《今晚报》《塞外》《辽宁日报》《当代散文》《文史长廊》《民族文学》《人民文学》《章回小说》《山东教育》《中国教育报》《中国政协》《城乡建设》《渤海早报》《做人与处事》《青年文摘》《散文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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