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光里的秘密（四）
迷路的小孩
没有谁愿做一座孤岛，在茫茫中自成一体；也没有谁会漫无目地旅行，那些迷路的人是因为找不到方向。有一次我问陈园园：“你恨你妈吗？” 陈园园答非所问：“现在这样，挺好！”彼时她妈已经改嫁多年，陈园园回到了家乡的小城，一个人带着他瘫痪的哥哥生活。他开了一个小小的室内设计工作室，才刚开始起步，一切都很艰难，可我坚信他会越来越好，他的才华我从小就深信不疑。
初中报到见到陈园园的第一眼，我就怀疑我爸妈是不是背着我做过什么事，比如遗弃过我的双胞胎姐妹，哦不，应该是兄弟。不然为什么会有一个人长得和我那么像，就是那个无论从穿着到做派都比我还像女生的陈园园。和他一个班我感到无比的尴尬和别扭，我讨厌自己竟然因为这样的事一度成了校园里的新闻人物，因为这点我没少被刘千朵取笑。后来在大家的注意力慢慢被别的事转移之后，我开始忍不住偷偷地观察他，我发现他真的很像个女生，穿粉红色的衣服，说话细声细气，一直都很安静，进门时被掉下来的黑板檫砸到头的时候，铅笔盒里被藏了壁虎的时候，凳子上被涂了胶水的时候，包括背上被贴了纸条写着“娘娘腔”的时候，他都不生气。他安静的样子让人以为什么都没发生过。我觉得他安静的样子很孤单，比我还孤单。
第一次班级选举的时候我被任命为宣传委员，那时候的宣传委员只用做一件事，就是出黑板报。这是一件苦逼无比的差事，刚开始我是无比拒绝的，除了作文和字写的还凑合，我不会画画呀。可当陈园园举起手对老师说：“我会画画，我来帮她！”时，我心里一动，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从此我俩就一起搭档出板报，这一出就是三年。没想到陈园园的画画的那么好，我俩出的板报一鸣惊人。别人画的花是花，树是树，陈园园画的才叫风景。板报一般都是放学之后出，有时候我俩觉得累了，就去小卖部买点零食，坐在操场上聊天，我说：“陈园园，你的画画的可真好啊！”他说：“小英子，你的字写的也不赖呀！”嘿，瞧我俩这对马屁精！我俩聊着聊着，直到晚风吹来了凉意，直到太阳快掉进晚霞里。
我第一次和刘千朵去陈园园家吃饭，他妈做的就是红烧肉。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红烧肉，多年之后想起来还会垂涎欲滴。刘千朵那阵子失恋了，整天和我赖在一起，有时候我和陈园园出板报，她就在旁边发呆等我俩，我怀疑她是为了等那顿红烧肉。陈园园他妈一看到我就表现的无比激动，拉着我嘘寒问暖。我看到旁边的陈园园眼里闪过一丝无奈。后来我才知道，陈园园有个哥哥。他妈一心想再要个女儿，怀他的时候也一直以为是个女孩，所有的一切包括名字都是按女孩准备的，结果让她大失所望。她执意用了原来起好的名字，然后把陈园园当做一个女孩养大，直到上小学以前，还给他扎小辫穿裙子。看到我之后，陈园园他妈的满怀期待终于有了寄托，经常叫我去她家吃饭，每次都准备好多好吃的。每次我们都要拿出陈园园小时候穿裙子的照片取笑一番。
有一天，刘千朵问我：“小英子，你说如果一个人，从出生起就被期待成另一个人，他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个问题让我突然很伤感，会变成什么样子？肯定不是自己原来的样子了。我想起陈园园那个无奈的眼神，决定再也不去他家吃红烧肉了。年少的日子云淡风清，所有的烦恼仿佛都会过去。不知不觉初三毕业考试结束了，我和刘千朵考上了市重点高中，陈园园只考上职高。分别前，陈园园说要给我画个像留念。那天的天空很蓝，风吹在脸上有点离别的疼痛，我努力地睁大眼睛不让眼泪流下来。我说：“陈园园，你画的慢一点，别把我画丑了啊！” 他果然画的很慢，慢地好像我不喊停就不会结束。那幅画上的短发女孩面庞消瘦，望着远方的眼神有点倔强，有点迷茫。分别之后我们一直没再联系，那副画我一直好好地收藏着，直到有一次搬家被我妈弄丢了。我大哭了一场，模糊中又看到了那个孤单的天才少年。
我的大学在离家很远的南方，这里都还说的过去，就是秋天短的看不见。接到我妈的那通电话就在秋天的尾巴上。我妈在电话里说给我寄了一大包吃的，里面还有陈园园他妈给他的东西，让我收到后转交给他。原来陈园园的大学和我在一个城市，他就在离我们学校不远的工艺美校学画画。没想到这就是我们的久别重逢。见面那天我们约在一个咖啡店，我去的早坐在靠窗的位置等他，远远地看见一个长发的男生，很瘦很高，穿着棕色的靴子，大红色的风衣在阳光中跳跃，我知道那就是他。虽然他已经完全不是少年时的样子了！那天我们聊的不多，我只知道他爸因病去世后，他妈改嫁了，他哥哥大学毕业回到了家乡。他说的都是和自己无关的话，我还没来得急问他这些年过的好不好，他就有事要走了。临别时他摸了摸我的头说：“小英子，你要好好的啊！”已经好多年没人叫我这个名字了，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直到他转过身才掉了下来。
那以后我们就没在这个城市见过面，我们离得那么近也只在逢年过节给对方发个短信，明明有很多话想说到最后都变成了客套的问候语。我们旧日的情谊被背井离乡变得生疏了。工作之后第一年我休假回家看我妈，和我妈在街上溜达的时候我一眼就看到了陈园园。他的头发比之前更长了，还是特立独行的打扮。不知道是不是回到了故乡的原因，我们比上次亲近了很多，那天我们也聊了很多。他告诉我，他哥两年前出车祸瘫痪了，他继父不愿意和他哥一起生活。他大学毕业就回来了，这没什么不好，这里有他最温馨的回忆。
后来，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连我妈也不常见了。听说他的工作室越做越好，开始人们都对他特立独行的外表质疑，后来都被他的设计和才华折服。只是他至今未婚，一直和他哥哥一起生活。大人啊，总是喜欢和孩子捉迷藏，把爱藏起来让孩子们去找，有的孩子很幸运，一下子就找到了；而有的孩子，却在途中迷了路，再也找不到方向。
我的徒弟李子木
你会不会对着天空晃神，好像云偷走了你的梦，包裹在无限的静谧之中，把它编织成故事。故事长满天涯海角，总有人会讲给你听。躲得开的，都不是缘分，猜的透的，都不叫人生。
昨晚我梦到了李子木，他站在一个纯美如仙境般的地方，指着前方对我说：“师傅，那就是喀纳斯湖。”他的模样模糊不清，被周围的浓墨重彩勾画成一个剪影。喀纳斯湖是中国最美的湖，它就在我的故乡，我却只在梦里见过它。小时候大人们总说：“这个等你长大就会了，那个等你长大就懂了。”好像长大后的我们无所不能，可长大后，生活给了我们截然不同的答案。
李子木叫我师傅，这件事还要从猪头说起。猪头是睡在我上铺的学霸，有一天我们宿舍说要选一首歌当室歌，《同桌的你》，《爱的代价》,《掌心》，《朋友》全都被否决，因为猪头，一首都不会。猪头最大的爱好除了学习，就是管我。我的邋遢懒散让她处处都能抓到把柄，头发没梳好，早上又迟到，衣服已经在盆里泡了三天了，地拖的不干净。我对猪头又恨又爱，因为我们绞尽脑汁也编不出的程序，她经而易举就编出来了。
李子木是我做电路设计实践课的搭档，他说我是个话唠，这全拜猪头所赐，一个人被压迫太久了总要找个出口发泄。李子木很聪明，据说小学的时候还跳过两级所以比我们小几岁，实践课不用我插手他一个人就全搞定了。这让我有大把的时间来数落他，谁叫他整天穿着自己剪的破破烂烂的牛仔裤和扣子永远也扣不好的衣服，顶着一头比我还乱的头发，自以为很帅的样子在校园里游荡。有一天我又苦口婆心地规劝李子木：“把你的裤子缝起来吧，天冷了，着凉了怎么办？着凉了你的爸爸妈妈会心疼的...”他突然很认真地看着我说：“你这么啰嗦，我以后叫你师傅吧？”“欺负我没看过大话西游吗？我有那么啰嗦吗？” “有！”
从那天起，不管我答不答应，李子木看到我就叫师傅，这个师傅可不是白当的，我每次买炸鸡腿都要被他敲诈一份；他平时跟着他的狐朋狗友大吃大喝，一到月底就到食堂蹭我的饭卡；借我的东西从来都不还；这些我都忍了，最过分的是他还让我帮他洗袜子，我说：“滚，我自己的袜子还没人洗呢！”有一次，我在广播台播音的时候放了一首《亲爱的小孩》，是我最爱的苏芮的版本，李子木问我：“师傅，你小时候，有人弄丢了你心爱的东西，你会哭吗？”我说：“当然会呀！”李子木说：“我不会，因为哭也没有用!" 看到他难得那么伤感，我就请他吃了一顿学校门口的大排档，吃掉了我一个星期的零花钱。我觉得自己落入了李子木的圈套，那声师傅就是糖衣炮弹。
大二的时候，李子木经常旷课，他开始变得很神秘，行踪不定，也不再跟着我蹭吃蹭喝。忽然在学校出现几天，目的就是借钱，所有认识的人都被他借了个遍。我想问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可他一直躲着我。我只能在心里假设各种情况：他家里出事了急需用钱？他交了个拜金又虚荣的女朋友？有天晚上我从大排档回来，看到有个人站在路灯底下，衣服破了一大半，脸肿的我几乎认不出，我很轻地叫了他一声："李子木。" 生怕把他吓跑了。他看着我，师傅两个字还没叫出口，眼泪就流了下来。我陪他坐在路边，他抱着我哭了很久。我问他：“李子木，你到底出什么事了？说出来师傅可以帮你。”李子木说：“师傅，这次你也帮不了我，我回不了头了。” 我安慰他：“没事的，没事的，再难的事都会过去的。”虽然感觉很不安，但当时我真的那么想。李子木不再说话，我们就坐在那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那天之后李子木又消失了一段时间，等他再回学校的时候，我们就听到了那个消息：他被学校开除了。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是我怎么也猜不到的：李子木在校外认识了一帮小混混，那群人一开始对他很好，把他称兄道弟地当哥们，然后有一天把毒品混在了他的饮料里，李子木染上了毒瘾，他们就开始敲砸勒索，李子木想戒毒想离开他们，他们就写了一封信给学校告发了李子木。李子木走了之后很久，我脑海里还会浮现起他叫我师傅时候的样子。没有了李子木的日子，就这样冷清了起来。
大四快毕业的一天，我竟然接到了李子木的电话。他告诉我他就在我的家乡，在我说过的最美的喀纳斯湖边上。他说：“师傅，这里真的好美，你怎么舍得不来看看？” 我很想像以前那样问他：“这几年你去哪啦？过的好不好？有没有回家？也不知道早点来个电话？”可我怕他嫌我啰嗦挂了电话。我说：“是吧，师傅没骗你吧？你替我好好看看啊！”他没有告诉我接下来会去哪？我也没有问他。那天晚上，我一直在听那首《亲爱的小孩》：小小的小孩，今天有没有哭，是否朋友都已经离去，留下了带不走的孤独。聪明的小孩，今天有没有哭，是否遗失了心爱的礼物，在风中寻找从清晨到日暮。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听到过李子木的声音，再也没见到过他，那个唯一叫过我师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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