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剑诀（四）
第四章美救英雄
微雪，空中透着浓浓的凉意。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怕冷的缘故，顾无剑总觉得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
他的父亲顾念楚白手起家，成为景阳城有名的商人。特别是近几年，顾念楚的寒疾痊愈后，越来越有精力去打理布料的生意，再加上他善于经商的头脑，布料生意也就越做越大。
生意做得大有做得大的好处，比如赚取大把大把的银子穿上好的服装吃美味的佳肴，再比如可以让顾无剑安心过米虫般的生活。
可生意做得大也有做得大的坏处，比如顾念楚为了各地的生意东奔西走常常十天半个月不能回家，再比如常常会有眼红的竞争者或者强盗来找他们的麻烦。
本来嘛，生意做得这么大，只要出足够的钱，按道理来说会用很多江湖人士争相入府保卫顾府的安全。可不知道为什么，顾念楚却十分厌恶和江湖人士扯上关系，只请了些许保镖在府中。
这些保镖虽然满身健壮的肌肉看起来十分彪悍，但也只是会些粗浅的功夫，遇到平常的地痞流氓笑抢小劫当然没有问题，但要是遇到精于武艺的打手就另当别论了。
顾念楚说乾坤朗朗他行得端做得正自然不惧怕这些事。可惧不惧怕是一回事，会不会发生又是另一回事。
乾坤确实朗朗，还是光天化日，可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刚刚做成一笔大生意从绵城风尘仆仆回来的顾念楚心情极佳，稍作休息后便非要拉着顾无剑去逛街。
顾无剑像在看从来没见过的神奇物种似的看着顾念楚。他虽然和顾念楚长着相似的脸，但性子却是两个极端。他的性子和他清冷的脸截然相反，可不幸的是，顾念楚的性子和他清冷的脸完全相同。当然顾无剑内心深处还是颇为自恋地认为，他的性格和他的脸才是绝配，况且他的脸比顾念楚的脸好看多了。
“爹，你这是转性子了？竟然拉着我去逛街。我可记得小时候我千求万求你都不跟我去的。”顾无剑修长的双腿随意地叠放在竹桌上，手中端着一碗下人剥好的花生一粒一粒懒懒地往嘴里放。
“你看你这坐没坐相的样子。”顾念楚恨铁不成钢地将顾无剑从靠椅上拉起来，淡淡道，“天凉了，这几年你愈发地怕冷，布庄新到了一批上好的布料，带你去选选。”
“你去不就行了，论这挑选布料的眼光，谁能比得过您呢。要不然这生意也不会做这么大是不是。”
“我去就行了？你这是怪我这些年疏忽了和你的相处？”观察轻轻叹了一口气。
“怎么，内疚了？”顾无剑将脸凑到顾念楚面前，悠悠笑道。
看到顾念楚眼中闪过的疼惜，顾无剑心中一动，但他的脸上戏谑的笑意依旧未变。
“好了，刚刚是逗你玩的。”顾无剑将手中盛满花生的碗往竹桌上一放，迈开修长的腿朝门外走去，他带着笑意道，“一点都开不起玩笑。”
顾念楚望着顾无剑穿着厚厚的貂绒长衫却依旧有些瘦削的背影怔怔出神，良久，他才快走几步追上顾无剑的步伐。
顾无剑说的没错，他内疚了。
但他内疚不是因为经常不在他身边，而是因为，自从四年前他的寒疾莫名其妙地痊愈开始，顾无剑便变得格外怕冷。
顾无剑在此之前从来不怕冷的。虽然知道不可能，但内心深处他总觉得是因为他寒疾的痊愈，顾无剑才变得如此怕冷的。
这叫做，病症转移么？顾念楚自嘲地笑了笑，连自己都觉得这个想法实在荒唐，何况，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寒疾根本不是寒疾，而是……寒毒。
他这四年很少回家，不只是为了做生意，更多的是为了通过各大布商找寻传说中神奇的布料——火锦。火锦一匹千金难得，轻薄一层穿在身上能自然生热有极佳的御寒功效。
而这火锦终是被他找到了，虽然只得数匹，但为儿子做几身衣服御寒还是足够的。
顾氏布庄，顾无剑抚着火锦，啧啧称奇。
“不错，真不错，制作精良，质地极佳。”顾无剑点点头毫不吝啬地称赞，下一刻他却突然话锋一转，偏头看着身旁的顾念楚悠悠道，“不过爹，这火红火红的颜色你叫我怎么穿啊。”
“红色又如何，你知不知道这布料……”顾念楚皱眉，刚刚开口便被几个破门而入的蒙面男子打断。
这几个蒙面男子显然武功很高，他们视布庄的保镖为无物，动作极快地抱起案上的那几匹火锦便飞身而出。
这是真遇到抢劫的了，难道他的那些保镖都是吃干饭的？顾念楚追出去，这才发现他雇的那些保镖大多已经被撂倒，只有几位还在苦苦挣扎。经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般武功高强的强盗啊，每次遇到强盗，那些保镖都能应付。这次……是因为这火锦？这便是所谓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如果是别的布料，即使再值钱让他们抢去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这火锦……
眼看保镖就要抵挡不住，顾念楚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一把抓住蒙面强盗怀中的火锦，用尽全力想要夺过来。
平日里看起手无缚鸡之力的顾念楚竟然是练过武功的。躺在地上不能动弹的保镖们顿时睁大了眼。虽然顾念楚没有一丝内力，但他出手的招式角度无一不在昭示着他不仅练过武功而且是非常用心地练过武功。可能这样精准的把握角度的人怎么会没有一丝内力。
转眼间，顾念楚与蒙面强盗已经对战了好几招。顾念楚招式虽然精湛但因为没有内力的缘故，他出手的速度和力度明显都比蒙面强盗差了一些。他终是被蒙面强盗踢到在地上，可是他依旧扯着那火锦不放手。
蒙面强盗本不想伤人，可终是被他这样的态度激怒，右腿贯上内力朝顾念楚踢去。
说时迟那时快，平日里文弱无力的顾无剑竟然在一瞬间飞身过来，挡在了顾念楚身前，替他受了这带着内力的一脚。
“爹，你不用这么拼命吧。“他偏头吐出一口血，懒懒的声音中竟然还是带着笑意的。
顾念楚明显被顾无剑的举动吓到，刚想说什么便被顾无剑紧紧地护在了身下。
面朝着地面趴在地上，顾念楚看不到顾无剑的脸，但他明显感觉到顾无剑的身体有轻微的颤动。
顾无剑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他知道那该死地蒙面强盗竟然在一脚接一脚地踢向顾无剑的背。
顾念楚快要疯了，如果是二十年前的他……
突然间，剑风席卷。
一位身材修长的黑衣女子从高处飞身掠下，她清冷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她的剑锋所指之处，尽数开裂。
几个蒙面男子瞬时重伤，弃布而逃。
女子垂眸，看着已经翻过身来撑坐在地上的顾无剑，清淡的眼眸中涌出复杂的情绪。
剑眉薄唇棱角分明，这样清凛淡漠却让她念念不忘的一张脸。
寂夜，好久不见。
四年了，真的，好久不见。
那是景朔二十六年的深冬，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傍晚。
剑渊新任教主寂夜只身一人上思瞐峰求见医魔问沧。
天寒，仿佛整个世界都已被冰封。寂夜冒着大雪前来，就是为了请问沧医治他的父亲，为他的父亲解除寒毒。
问沧看着在大穴中长身而立的墨衫男子，几近疯狂地仰头大笑。
这样的一张脸，这样一张和那人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请他医治的人是谁。
他怎么可能医治那个人。二十年的生离之苦，十六年死别之痛，有一大半都是拜那个人所赐。
夜已将至，年轻的男子站在大雪中静静地等着他的答复，他毫不避讳地直视着他的眼睛，目光淡漠而幽深。雪花落在他刀削般的薄唇上，落满了他墨色的长衫。年仅十六岁便名动江湖的剑渊教主寂夜竟然只身一人前来，连那柄江湖人士闻风丧胆的惜朝剑都没有带。他独自一人站在此处，周身散发着清凛冷漠的感觉。果然是好胆识啊，他是料定他不会拿他怎么样么。
她的儿子，她和那个人的儿子。
问沧勾了勾嘴唇，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他看着面前的年轻男子冷冷道：“这个人，我不医。”
“哦？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医魔问沧竟然这般懦弱。”寂夜的目光沉静清冷，清冽的声音中带着淡淡的戏谑，“思瞐峰思瞐峰，神医在江湖上销声匿迹这多年，就是躲着这里不敢面对么”
“不敢面对？我有什么不敢面对的。”问沧挥了挥袖子，一道冷光直击在寂夜的胸口，他冷声道，“那个人，没教导你对长辈应该怎样说话么？”
寂夜没有躲，他淡淡地看着那道朝他而来的冷光，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强劲的内力撞击在他的胸口，他生生地受了。
“怎么，神医这是被我说中恼羞成怒了？”他薄唇的唇角微微勾起，鲜红的血液缓缓流下。
“越来越好玩了。”问沧看着寂夜唇畔的血色微微怔了一下，随即悠悠道，“过去的事我不再追究，只是我救人，向来有一个规矩。
“我们虽然是当医生的，但也不能破坏大自然生与死的秩序，我的规矩向来都是救一人杀一人，一命换一命。”
“这个，我自然是知道的。”沈寂淡淡地看着他，清冷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你既然知道，那么……”问沧狡黠一笑道，“你让我救那个人，我又不希望你滥杀无辜，那么，就拿你自己的命来抵吧。”
“呵。”寂夜轻声失笑，英挺的剑眉微微挑了下，“神医可真是糊涂啊，我父亲的毒并不致命，所以你医治他并不能算就了一命，我自然也不用找一条命来抵。”
“你说的也有道理。”问沧表示认同地点点头，他目光幽深地看着面前十六岁的少年，悠悠道，“那么这样吧，他的痛苦你来受。听说他寒毒发作时会全身发冷，你若是能在这大雪中不凭借外力取暖站三天三夜不离开，我便考虑医治他。”
“嗯，很公平。”寂夜的薄唇轻轻微挑了一下，他看着他的目光深沉如潭。
问沧微微颔首示意他自便，随即便转身准备进屋。
开玩笑，这万里冰封的温度，谁愿意在大雪中站着谁站，他可不愿意。
看着问沧转身进屋的背影，寂夜清俊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他撤去了护体的内力，缓缓抬起手，慢条斯理地将墨色的长衫脱下，随意地仍在地上。
夜色迷离，大雪簌簌。寒风，如刀锋般凛冽。
透过雕镂的竹窗，问沧看着那只着一身素白单衣站在大雪如雕塑般一动不动的男子，淡淡的目光中泛起了波澜。
三天，那个十六岁的少年竟然真的在这冰封的温度中在这簌簌的大雪里站了三天。
问沧推门而出，此刻，寂夜已经完全被大雪覆盖，如同一个雪人，一动不动地伫立在此处。
问沧的眼中竟然有了一丝湿意，他哑着声音淡淡道：“寂夜，我答应你。”
冰封的雪一瞬间崩开，那破雪而出的男子早已冻得脸色苍白，素白的单衣湿漉漉地贴在他身上，勾勒出男子劲瘦挺拔的身躯。他的动作很僵硬，却依旧缓缓地朝他深深鞠了一躬，他勾了勾早已没有任何血色的薄唇，清淡的声音是说不出的沙哑，他说：“多谢。”
“你这孩子是不是傻！”问沧拉过面色苍白如纸的寂夜，双手抵住他的后背送入源源不断的内力为他驱寒。
寂夜虚弱地笑了笑，缓缓道：“这是我给您的诚意。”
问沧心中震撼，他叹息一声道：“你给我诚意，可你做到这般，让我如何向小瞐交代，她若是知道我这般对你……”
在问沧看不见的角度，寂夜目光微动，他淡淡开口：“跟您无关，一切，都是我自愿。”
问沧心中涩涩发疼，寂夜他……确实让他十分欣赏十分喜欢。
那是小瞐的儿子啊。
他说他医治他的父亲不算救命，所以不用拿命来抵，这是智。
毫不犹豫地接受他让他在雪中站三天三夜的条件，这是勇。
脱下外衫执着单衣不用丝毫内力护体，这是诚。
三天三夜冻得浑身僵硬脸色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但仍旧任大雪将他包裹覆盖一动不动，这是坚。
有智有勇心诚志坚，他挚爱的女子的儿子，应当如是。
只是……他也是那个人的儿子，那个人何德何能让寂夜为他做到如此。
他对他说如果他能够在这大雪中不凭借外力取暖站三天三夜不离开他就考虑医治他父亲。他说的是考虑，他原本打算就算寂夜在雪中站三天三夜不离开，也不医治他的父亲，反正说的是考虑嘛，他可以说他考虑的结果是不医治。
可是现在，寂夜做到这种程度，该叫他如何拒绝。
他之所以强调不凭借外力取暖，言下之意便是他可以用内力。他原本想，寂夜内力深厚，就算不凭借外力取暖在这大雪中站三天三夜也不会有多大问题。
谁知他竟然……不但脱了外衫，还连护体的内力都全然撤去了。
他该说什么，他还能说什么。这样的男子，这样让他让他欣赏到想要以家长的角度抽他一巴掌的孩子……
寂夜说这是他给他的诚意，可他这份以寒气侵入肺腑给他的身体造成永久性伤害为代价的诚意太过沉重，他承受不起。
问沧轻轻闭了闭眼，淡淡开口道：“你的诚意我收到了。我答应你医治那个人，不过，你要拜我为师。”
你要拜我为师，修习我的心法，只有这样，侵入你肺腑的寒气才能在五年后被全部驱散，才不会对你的身体造成永久性的伤害……
背对着问沧，寂夜淡淡地笑了，他悠悠道：“求之不得。”
灯火通明的屋内，一身黑衣的女子淡淡地望着大雪中清凛淡漠的年轻男子，良久。她清丽的脸上表情依旧寡淡，只是她的眼睛却湿润了起来。
雪中一见，三日相望，至此，芳心暗许。
她林殊默此生，除他之外，再无钟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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