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青（六）
31
时间像是过了很久，我突然发现我坐回了沙发上。我意识到待会可能有女孩进来。旁边的两个人若无其事，我不清楚我是怎么坐下来的，亦或是我有没有喝到水。桌子上的矿泉水瓶已经被打开了，但我仍然口干舌燥。这时候姑娘们进来了，一个接一个在房门出现，一句简单介绍之后就离开换到下一个。她们用的都是英文名字，而我过目就忘，丝毫记不清她们的容颜或是名字，只知道大都高挑容貌尚佳。她们全部离开之后前台的姑娘拿着一个小本子进来了，我毫无头绪，尽力的思考她们是否还有我还所能记住的特征。阿明和我说那个穿着蓝色内衣的姑娘很棒，我附和到没错，那我就要她了。姑娘们走了进来，她挽着我的手臂往走廊的尽头走去，我没有看清楚她的脸颊，只是在路上又看到了一个“未满十八岁者进入是不被法律允许的”和一个“禁止吸烟”的英文标志牌。英文在这里显得很亲切，因为直译后是劝说的口吻，大意是法律是不允许的，但是这是法律的事情，我们是守法的，同时我们也是有职业操守的，我们的操守就是让每一位顾客满意，而我们希望我们的顾客好好学习，快高长大，早日成年。
我躺在床上，任由她用着清水和她的很多身体部位冲刷我的身体。房间仍是很大，依旧很昏暗，但我终有机会仔细端详着她的容貌和肌肤，那些我记不起来的特征。她很漂亮。皮肤在灯光下的作用显得白里透红，脸蛋是我从未在生活中遇到过的，和她的闪烁圆滚的眼睛相得益彰。她还有工作要做，挽着我踏进了浴缸。我们面对面的坐着，她在调节按摩效果亦或是在给水里加一些爽肤粉之类的东西。这不重要。我舒展着四肢，想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半靠在浴缸里，她突然靠了上来，亲了亲我的额头，再轻轻的摩擦着我的上身。她突然停了下来。
“我渴了。”她说。
我也觉得口干舌燥，况且我还不清楚我之前有没有喝到那瓶开了的矿泉水。她的膝盖顶在我的大腿上，倘若我直视，就能看到她白暂的肌肤上弧度的事业线，倘若我让下看，就能看到水平面上她线条分明的腹部下浓密的部分。
她眨着眼睛，头发随着脑袋往右边甩，那是水龙头。我想，铁色的水龙头和洁白的浴缸真不是一个好的搭配。“这里的水龙头的水可以喝的噢。”她看了一下我，停下了身上所有的动作：“我可以吗？”
她像是在等待我的许可，尽管我觉得这不需要。我把目光移开了她圆圆的眼睛：“当然可以，怎么会不好呢？”
她笑着也会有清澈明亮的大眼睛：“真的吗？很多人都说水龙头里出来的水好脏，怎么可以喝呢。”说着她双手聚拢在一起，用掌心在水龙头下接水，像是要捧着什么东西，这会儿她更像个小姑娘。她轻轻举高双手，头低低下去喝了，抿了抿嘴唇之后问我：“你要喝一点吗？”
我不想喝水龙头的水，但是出于礼貌，我说好呀，半起身想要在水龙头下轻沾一点。可她把聚拢在一起的双手先放在水龙头下再接上了一点儿水，我觉得她想让我在她那儿喝。我想拒绝，但是这个时候我觉得并不能迟疑，我的迟疑恐怕会让她觉得不好，尽管我不清楚我为什么要让她觉得很好。我埋头在她的掌心里，像是渴望了许久的孩子得到了想要却一直无法得到的东西。她看着我，我想她是在看着我，我的眼睛好像已经去到了她的斜后方很高的位置，像在那儿摆上了自己的摄像机镜头，朝下看着我自己埋头喝她掌心里的水，她也头低低的看着我。
我想她是在看着我。我听到她的声音：“Ah, so sexy!”我觉得我喝够了，我抬起头来，她笑的很开心：“我没想到你真的喝了。”自己抬手又喝了一小口，再把剩余的水珠撒扑在脸上，笑的更开心的了：“刚才你低头下来喝的时候，真的…真的好好…”她停下来不说了。她笑的和之前不一样，好似有了触及她的惊喜，嘴唇和眼睛是融进了笑容里，反射出阳光的光线。我提醒自己她是在工作。我对周围的一切感到很新奇，药物对我的效果仍旧没有褪去。
她用嘴唇和嘴唇的内侧在我的下身游荡，我相信这是人类最古老而神秘的宗教信号，大概是代表了生命还是权位之类的东西。她从背后把遮掩着的她的曲线的，有色彩的，不真实的，沾上了水珠的衣料解开，扔给了我，轻轻侧过头梳理着柔软的头发。
她打算埋头重新进入我的身体，我再度调整了我的姿势，她停住了，笑着再整理着头发：“你有没有女朋友呀？”
“没有呀。”
“真的？我不信。”她轻拍打着我。“真是调皮。”又是调皮。
“那你有没有十八岁呀？”她看着我的同时调低了上身的位置，舌尖轻佻的触碰着我，又用清亮的眼睛向我看来。“没有十八岁是不可以进来的噢。”她不等我的回应，继续用着嘴唇内侧完成着她的工作。而我这一刻觉得她的语调口吻言语和动作像个天使。倘若低头在她掌心中喝水只是让我豁然开朗，她说此话的仪态则让我惊艳不已。我清楚的知道男人们都喜欢救失足少女上岸，推良家妇女下水，但此刻她无形的表现出的，亦或是自身本性的，轻易将我从半空中抱回了水平线上。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美得不可方物，尽管我不理解究竟是哪一点美的不可方物。它超越了此刻我获取的愉悦。
32
她起身擦拭了我的身体后张开我的手臂，头部轻轻的靠了上去，侧躺着面对我，一边笑一边说她累了，咯咯的埋怨我懒惰不肯动。她喜欢乃至享受着说话，而我显得很沉默，我想我是享受着她说话的声音。古时有皇帝触碰着妃子裹的细脚就会欲仙欲死，而今摩登的现代人进步了，隔着网线都能高潮迭起沸沸扬扬，此刻听着她的声音我觉得我也像个现代人。她问我：“你来这里多久了呀？”
“你肯定不是这儿的人。你喜欢这里么？”她又问我。我简单的答。
“你就是一个调皮的小男孩。”她又说，“我可要举报你了。“笑笑对我。
我赶紧打住她，问她是否喜欢这儿，她的回答和我的一样。
“每天都要见那么多人。”她说。
33
我站在走廊上，注视着她说过的这句标语，等阿明和他的朋友。她要走进房间去另外一帮客人的房间里介绍自我，一边梳理着头发问我，但是她已经是完完全全的另外一个人，也没有停下脚步：“你的朋友还没有出来吗？”
这不是美丽的南方。
34
九叔没有出现，期末考试也还没有到。我们只好仔细的研究了三里屯的酒吧，其实就是每天晚上在形形色色的酒吧里坐着，看人们三三两两的进来，搂搂抱抱摇摇晃晃的出去，每个人包括侍应生都穿的好好看看，想符合国际大都市的名声。我和阿明也不说话，随便点了一杯什么就坐到该睡觉的点，到走的时候杯子仍是满的。
我很诧异，这里的一桌人一晚上可以喝掉我们一个月卖的酒，无论是啤酒还是烈酒，喝的方式都一样。我很想提议他们，把酿造威士忌葡萄酒的橡木桶酒桶搬出来，不必再装瓶，接个水龙头，直接按桶卖，看起来还文艺一点儿。而我们还停留限量供应几小杯烈酒，为了省事干净坚决不卖啤酒的认知里，一比较像是在搞计划经济，就差做几张酒票了。但我们没有诧异很久，安慰自己限量供应烈酒保证了学生们喝完了还能写作业，也是间接为了教育事业做贡献。
但我们确实发现了一家无比冷清的酒吧，电视里在直播田径比赛。那天晚上确实很冷清，我们在那儿看完了整整一场马拉松比赛。
此酒吧人走茶凉的让我们十分好奇，我们决定第二天再去研究一次便回南方去，阿明还叫来了那个给我们指路去三里屯的姑娘。我们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找回这家酒吧，一看今天播的还是田径比赛，只不过换成了......女子马拉松。在我们饶有兴致的观看的时候姑娘到了，看看只有三个客人的偌大酒吧，又看看屏幕，说：”你们还真有兴致。马拉松好看吗？“
”没有昨天的好看。“我说。我顺手侧头问阿明，说我忘了姑娘叫什么名字了。阿明在她望向屏幕的同时低低的对我说，上次喝茶大家都没说名字，给她电话号码备注的还是”陌生人“。我还没有来得及问他怎么做到只留电话不留人的，姑娘又发问了：”你们昨天看的是什么？“
”噢，我们昨天看的是男子马拉松。“我说。
她笑的不能自己，声音在空荡的酒吧里不断回响。
阿明问她：“女侠，你叫什么名字？”
她停不住笑：“叫我琳就可以了。哎，你们不会真的打算在这儿看完它吧。”见我们聚精会神的看着屏幕里跑步的人，便抽开椅子坐下，又说：“你们还真有情调。”
“哪里哪里。”
“小情调小情调。”
我们这才移开眼光，两人身子前后倾的跟上两句话，惹的她又开始笑：“看你们两个也不太像坏人，你们到底来北京干嘛呢？”
“看个朋友，调研一下三里屯的酒吧。”我说。
“朋友呢？”
“没见着呐。”
“调研呢？“
”正做着呢。“
”你们是已经开了酒吧，还是打算要开酒吧？“
我说根据这几天的情况来看，我们开的比较像图书馆，写作业的地方；又有点像小型
美术馆，我们来之前才把旗袍没收的几幅裸女图挂上去。她没有搞明白究竟是什么，说有机
会一定来参观。她下午接了驻场商演，听我们说着说着便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35
回来之后我显得更加的沉默，谈及此行第一个想到的是难喝的非常的汤。C显得很担心。根据各大机构数据显示，青少年们有着心理问题的人数越来越多，继不久前香港一个学哲学的笨蛋找不到人生的意义跳楼之后，又一个我们学校里的家伙不明原因的追随着他的步伐。一时间学校紧张万分，校长亲自上阵开导学生上心灵乐园课，说什么在求学道路和学习过程中产生挫败，负面，茫然的情绪是正常的，重要的是，调整自己的心态，来迎接光明的未来。尽管让校长来指导是不是一个合适的办法还有待考证，但有两个写了遗书准备跳的笨蛋被发现了，并“得到了妥善处理”。我对此不以为然，毕竟放眼过去大家都活的没意义，他偏要过的有意义，他不跳谁跳。然而我最近看的东西都是这样的：
我要
我要找一个乡下的女人
结婚
然后
然后在这里
等死
而C确实显得很担心。每天晚修之后她会和我一起在三里屯坐一会儿，看阿明在上边唱歌，看我倒酒，再要求我回到她住的地方。阿明很安于这样的生活，他的抱负并不远大，自从听我说过一次“机会是留给刚好路过的人”之后，他常把此话挂在嘴边，也倒过的安乐，每天和我们嘻嘻哈哈。
36
我看着C拿着白色的浴巾从我眼前往浴室走去。我想看看这个点还有什么可以做的。当然，当即脱下衣服进去和她一起洗不失为一个上佳的选择，但电视上说我们还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不能操之过急，生活是慢节奏的。她的书架上摆满了书，每本书都有书签，这本里边的书签上边她用小小的宋体写着“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下边还.....她从浴室里探出一步：“进来吧。”
我喜欢高楼，躺在她阳台的沙发上。她从里边儿走出来，拿着同样白暂的毛巾擦拭着头发，看见我回头，把毛巾扔给我，让我继续拿着毛巾擦拭她头发的中下部分。和她一起生活的过程并不特别，简洁的如同描述性只写一句“他们做爱”。我不知为何说：“我挺喜欢逛街的。”她从我身上拿过毛巾，自己捉弄着头顶的头发说：“那你跟其他姑娘逛街就好啦。”
她又说：“我总觉得自己好像魔鬼似的，有......”看我笑她，迟疑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有时候觉得这样不对，总要偷偷摸摸的，可有时候又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对。”
“有什么不对的呀。”我摸摸自己的头发，也已经很长了。
“你——你当然觉得没什么不对！你就是在做你想做的事儿，别人可管不了你，除了女人。”
“那是呀。”
“但是我会想，一个教师和一个学生，不能一起出去逛街游玩，去酒吧也只能分开进去，进去之后还得坐在最里边的隔间里——好像偷情一样。你别张嘴！我知道你想说，我们就是在偷情，你拿你想要的，我拿我想要的，但我就是不想听你说出来。”
“你可以当作，安抚一个不大对劲儿的小男孩。”
“我又干嘛要当作呢，我就是喜欢你。”
”那很好呀。“
”一点都不——好！很多新闻里都说教师没有经起诱惑，被学生家长发现了，被教育局发现了，被社会发现了，学生倒是受保护了，然而巨大的伦理道德......“
”那还有很多文学作品就爱写这样儿的呢。我才不会轻易放过你呢。“
”是呀，你就爱这些！可我不想，我就想和你呆一块，做点所有人都能做的事儿。
“你说，不明白为什么孩子总是人们的重心，是因为人们已经没有办法看到自己了，只好寄希望于孩子，期盼他们会是更进一步的自己，所以总会不顾一切保护他们。”
我说：“但我不信。保护的孩子们像是会茁壮成长，像是会发财，像是会找到我要的世界一样！大家便只好用时间换空间，等他们长大了，成年了，再变的平庸无比。把眼前的美好却放在了孩子身上，我可不理解。”
她说：“暖！年纪大了，就都会喜欢上孩子的了。你觉得你是个孩子么？“
我默默不答话。她又讲起最近认识的一个男人，我在三里屯见过，肥肥胖胖，看起来老实但又精明。我漫不经心，随口问她要不要结婚，她咯咯的说：”我可不希望在婚礼上见到你。“
”你份子钱都不要了哇。“
她倾身用手指点了点我的脑袋：”跟了小女孩似的，还要来捣乱。“我觉得脑袋湿答答的，应是她的头发。我想抬头，她已经贴了上来，和她的香气一块儿好像要渗进我。
“等你走了，离开学校了，我们就不要再见面了，好吗？”
我看见她的手指，已经有了细细的纹理，把我压进她的身体里。
37
我感到糟糕，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九叔，每天上课看课外书，课余招揽人去踢球，然而我却没有他那么大度，周遭调戏女同学，每天开朗无比，却有了他离开的想法，和他离开后的不明白。像是真的把长辈教导不要做的事情全做了，要做的事情一个也没有去办，明知道文人多误国，却不由自主的不停写东西，明明不住的调侃跳楼的笨蛋，却稀奇古怪的也想搞明白生活的意义。
我只好把自己搞的很忙，无暇思考，整天思考为什么要活着的人的下场一定不会是活着。学校已经把距离高考还有几百天的横幅挂了出来，大家都认真学习去了，该分手的分手，该剃光头的剃光头，踢球的人越来越少，我只能自己拿着足球在草场上边踢。原本是对着墙踢，墙反弹回来的球可以省去一个人捡球的麻烦，时间久了里边器材室的老师很生气，对我说，国家出钱建了那么大一个足球场，你却对着墙踢！我对他说，国家出钱建了那么大一个足球场，却没有出钱造点人，足球场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旁边的篮球场有人。他瞪我一眼，那你打篮球不就好了，来墙上捣什么乱，说完自己回去办公室玩纸牌游戏了。
我只好一个人站在足球场上。跑到四周捡球的时间大概是踢球的时间的几倍，但这能打发时间，偶有在周围跑道上跑步的女同学也会将球小心的扔给我。我抬头一看，A站在了我的面前。
“你最近都好像不太高兴。”
“年轻人嘛，把不高兴当成叛逆是很正常的。”我说。
“你还嘴硬。是因为我最近没有经常找你玩么？”
我没有答她，她把足球扔的远远的，按住想要去追回足球的我，一起坐在草地上。
“你总是晚自习的时候跑出去，是去三里屯了吗？”
“是呀。“
”你怎么总能拿得到批准。我问过C，她说内宿生一律不许外出。“
”我不是内宿生呀。“
”我只能上课的时候陪你玩——下课了要写作业复习，也出不去。你不想学习吗？“
”不太想。“
”高考完你要去哪儿？“她问。
”还不清楚呢。“
”那你现在都在想些什么？“
她总有好多问题给我，我想了想，说：”在学习过程中产生茫然的情绪是很正常的，所以......“
她说：”所以，你还没有学习，就产生了负面，茫然的想法，是么？“一边咯咯笑。”还省去了学习，一步跳到茫然了。“
我跟着她笑：”那是呀，我想用尽这茫然。“
她又笑：”人家都是想争分夺秒不让时间溜走，你倒好，还想抓紧茫然不让它溜走。“
我问她：”你不茫然么？“
她说：”茫然呀。但是有你在，我看你茫然就好。好像多了一个自己似的。“
她确实上课的时候陪我玩：她索性调动了位子，变成了我的同桌。每天上课时和我谈天说地，听我讲故事，和我看课外书，给我写纸条，给我吃东西，但一到课间和晚自习的时候便认真的学习，写好了作业便扔给我抄，继续写着下一个作业。
38
但我仍感到糟糕。当她认真学习复习的时候我又记起茫然，觉得自己一步一步的踏进了漩涡中，总有要强烈想要离开这个地方的想法。尽管我清楚每个地方都不会好，但还是在地图上挑了一个点，高考前就要离开。
近来还多了一个任务，给《三文鱼一定要生的才好吃》填上歌词，这是阿明吩咐的。他说艺术家其实只需要一件作品就够了，所以他以后不打算再写歌了，让我填完词也收手不干。我很疑惑为什么阿明的初衷是写后摇，却写出了一个如此前卫的标题。在教室里用眼神反反复复的扫了几遍桌子和身边的人之后我觉得我实在是无法在此处想到和三文鱼有关联的事情，只有莫名其妙冒出来的鱼腥味。
刚进三里屯的门口我就发现琳正靠在坐在吧台的外边擦杯子，只有她一个人，背对着我，手臂靠在吧台的外侧，身边已经有了不少擦干净的杯子。她发现了我，咧开嘴冲我笑，她露出牙齿的时候我喜欢她的口红。近期阿明在学校的时间多了起来，临近他的期末，刚决定再也不写歌的他不得不为了应付作业待在学校录音室里写歌，琳则被他请来看着三里屯。白天她教我弹琴，晚上我听她唱歌。我们还交流了不少假弹假唱的手法，如何在提前试音的时候不被旁边的工作人员发现，如何跟观众互动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如何把录音剪成几段，还能即兴播放。下午人不多的时候她会锁上三里屯，拉着我陪她逛街，傍晚再回来。逛街是我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通常提着袋子的我还乐此不疲，空着手的姑娘已经疲惫不堪。伊始琳还以为我是故意和她对着干，几次三番之后有一天我们从商场回来，她正打算拿出钥匙开门，突然靠在门上转头来笑着对我说：“我真是输给你了。”
我又注意到她咧嘴笑的口红，和她的眼睛一样充满着挑逗和愉悦，和她唱歌的时候一模一样。她转过头去开门，说下次要带几个朋友来和我一起逛街，狠狠的修理我。她对吃甜品更有兴趣，在商场走着走着就会把我摁在扶手电梯旁边的椅子上，身边全是提着手提袋拿着水杯的中老年人，兀自跑去拿了两个冰淇淋回来。我问她：”为啥不在冰淇淋店里坐着？“
”在那里边坐着就只能看到进去店里的人，在这里就可以看到很多......“
”中老年人。“
”你可以看见好多人，还不用和他们说话，多好呀。“
”在三里屯里也可以呀。“
”那可不一样，你还要做生意呢。哎，你们还真好玩，起了一个这么山寨的名字。“
”都是年轻人，做什么生意呀。我们还经常考几个学生从家里带父母收到的酒来救济呢。“
”不一样，你的酒吧很奇怪，比学校浮华，比外边安静，里边的人儿都比其他地方的可爱一点儿。'
“你应该是很久没有看见中学生赶作业了。”
“还一边喝酒一边写的呢。”
我们看见几对穿着校服的情侣从我们身边走过。我问她：“今天星期几来着？”
琳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们，答了一句：“你有没有女朋友呀？”
这句话很熟悉。我下意识做了一样的回答。“没有呀。”
“我不信。”她说。“真是调皮。A不是你的女朋友么？她还叫我要开导你。”
”噢？所以你怎么开导了？”
“你看我像是要打算开导你的样子么？”她朝我吐吐舌头，“年轻人，那就接着茫然着呗。”
她双手捧着雪糕盒子，红红的嘴唇咬着清白的勺面，顶部的勺子也随着嘴唇的动作上下摆动，眨眨眼睛望着眼前的人群，像个孩子：“我以前喜欢一个男生唱歌很好听，就去学了吉他想给他伴唱，又不想念书，后来就做了一个驻唱。“
”那那个男孩呢？“
她拿下咬着的勺子：”那我们为什么现在待在一起了？“
我们都笑了。她和我讲首都的潮流，比如文艺女青年最想睡的是冯唐啦，文艺男青年......谁都想睡啦，朋克青年最想打的是大张伟啦，等等等等。我说冯唐我知道，凭借着过硬的医学理论知识写起了情色，还成为了妇女之友。书我都看过，最喜欢的是封面，但总的来说还算不错，适合在数学课上阅读。
她咬的很慢，起身的时候盒子里的冰淇淋都已经融化。她回到柜台又重新要了一份，把原来的盒子用指尖推回去。我们走到卖家私的地方，她停下来又咬着白暂的勺面，对着有不少中年人躺在上边休息的家私发呆。我看看她，说我想要一间高楼上的房子，把大大的空间都和阳台连起来，在一个角落摆满唱片和书，在另一个角落里放上沙发，几个沙发，中间的空间都空出来。在阳台上也要一个沙发，可以看着外边的人儿，也可以看看透明落地窗里的人儿，静静的听唱片，有姑娘在的时候再吵闹的听唱片。她咬着嘴唇，说：“真要有那么一天，我很愿意待在你那儿听听唱片。”我问她，你是来听唱片，还是来一起做点别的什么。她看看我，说我是听唱片，做什么是你的事情，我不管。我还要开口，她把勺子上的冰淇淋拿起来，堵住了我的嘴。
她说：”明明想要的是安安静静的房子，你却总是不停的要跑来跑去。“
她在触手可及的空间里让我有一刻不记得了茫然，忘掉了要强烈离开这儿的缘由。截至发稿前，我再也没有记起来。
39
C的课我都会回到学校里。我想看着她。在一群人不再安于现状的时候学生们开始批判社会现象，可惜不太方便在上课的时候讨论，教数学的老师不答应，说你们在政治课上讨论去；政治课老师是个老党员，弄不好还会变成九叔一样的下场。于是只好放在了语文课上。我说，年轻的时候不是个共产者，那一定不会很高兴，年迈的时候还是个共产者，那就是没头脑了，而我现在正处于没头脑和不高兴之间。他们说我的想法消极，一个人质问我，就算没头脑不高兴也不能停止对民主和人民幸福的追求。
我说，每个人都是自私的，关心的是自己的权利，无论是恰合适宜沉默的大多数，还是高谈阔论心系福祉的自封智者，他们想要平等。然而金钱平等的时候就会转而比较内心，内心平等的时候会转而比较外表，终究是要比出一个所以然来，因为他们在金钱平等的时候并没有哪一样可以拿出来让人注意到。就像总说生而为人我很抱歉，明明长的很抱歉，说的却是让不小心让你大肚子哩很抱歉。
然而倘若没有比较，人们又会过的多么缺乏意义。
他似是有点儿迟疑，问我，所以你的观点到底是什么？我说我对社会没有太大意见，他们如何，并不能影响我。但我依旧很喜欢这个句式，比方说”我最欣赏的人是九叔，他顶着压力也要写情色，使班级里保留了真情实色的一丝希望“。我问他，我们不需要自由，这个表述是否也是自由的一种表达方式。他立刻否认，说这是违背价值观的，价值观是随着时代大多数人的意志挂钩的，而现在就是民主和幸福，这是上天赋予人的权利，你太自私，没有关心社会的福祉。我说倘若人人都幸福，安居乐业，物质精神都极大的丰富，剩下的就只有人类最原始的欲望，那就真的是色情并茂了，我们在街上就可以看到很多古时候的财主和希腊神话人物，在街上为了女孩决斗，暗斗，尝试找李贽王阳明式的”内在真实的自我“，其实到最后会发现大家内在真实的自我都是情色；还会有更多人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诸如”我为什么要活着“，想必跳楼的人更多了，极大的丰富代表着极大的空虚。况且倘若没有阶级，地摊上的作品都是王子和公主，琼瑶们该怎么办呢。他又质问我，我肯定是没有经历太多的社会生活，才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们谁也没有说服谁，反倒是旁边的同学们都像听完了领导讲话，疲倦的合着眼睛在位置上休息了。之后这个家伙在五分钟的“我来当老师”的环节里大谈理想和未来，使整个班级一度充满着积极向上的氛围，讲到一半从讲台上走下来挑了几个人问及他们的理想，有个家伙说赚钱是他的理想的时候大家都笑了，觉得他很幽默，很久之后当他们听到别人的理想不是赚钱的时候，他们也会笑笑，觉得他人幽默，再羡慕一会儿别人有的理想。他往我的位置走来，请我讲讲我有什么理想。见我不出声，等了我一会便狡黠的笑了，说希望能看到我找到自己的理想并为之奋斗。他说的慷慨激昂，我的内心也被触动了，于是他转身离去的时候听到我说：“我想是找一个乡下的女人结婚，然后在这里等死。”其余的大部分时间我都花在了看着C和A认真讲课听课的身影上。C讲的我只听进去了两个。一个是那天不知为何C提到了沈从文，而我相信语文书上并没有沈从文的影踪，尽管沈从文说中国人没有一个是怕鬼的，很符合”打倒一切牛鬼神蛇“的价值观，可惜下一句是“因为我们当中有许多人吃过人肝人心！”，比人血馒头还要更直截了当，必然不能入选教科书。C说沈从文自语他有他的生活思想和教育，皆是从孤独中得来的，然而这点孤独，与水不可分开。然而我记得，女人是水做的，想必湘西里的水也会有，哪怕不是摩登的白暂水灵，也没有鲜艳粉红天蓝的比基尼。第二个是讲作文的时候她说写作文切忌太长的段落，段落要层次鲜明，阅卷老师才会给高分。
这是我听到最后一天能总结出来的。琳突然出现在门口，说请了新的驻唱，让我一起去看看。走出教室，她又调皮的说想看看学校，拉着我经过每一间教室，悄悄的告诉我看见哪个学生上课在做什么。她觉得教室里的孩子都傻的可爱，警告式的回视着教室里孩子的目光，目光都看着她漂亮的脸蛋，和粉色短袖白牛仔短裤白鞋子。操场上没有人，没有人在上体育课，只有两个人在阳光下的影子，我莫名其妙的想踢球。她跑去器材室拿了一个足球，“可是你穿的是白鞋子呀”，我朝她喊。
她把足球扔给我，等我踢回给她的时候她尖叫着躲开缓慢滑滚的足球，朝我喊：“你干什么？！“
她只是想让我给她拍照。她一边查看手机里的照片，一边走着：”我没有什么要送给你的呢。“
”照片都不送给我一份吗？“
”不。“她笑。还把头贴的很近，”我就不。“
”那我不是什么都没有了呀。”
”不。“她摇摇头。”你还有回忆呀，不是说那个最珍贵。“
我看着她一点点距离以外的脸蛋，想找一点儿反驳的话，比方说钻石是女人最好的朋友，男人最好的朋友应该是......她摁住我的头，伸出舌头吻了我。
“你好歹也表现的惊讶一点呀，有你这么享受的嘛？”她把足球扔给我，自顾自的走。我问她还有没有这样的回忆给我，她不理我，跑开了。
推开三里屯的门时我看见了新的驻唱，阿明在弹琴，A正靠着音箱坐着。她的声音很娃娃，娇滴滴的声线，眉间纹嗒嗒的看着我。
“ 买了电脑游戏等你开始 买了新的小吃让你尝试
还买了你说过想要的专辑 现在只有一个人听
不想留在家里冷冷清清 只好跑到街里跟谁拥挤
还买了你说过喜欢的鞋子 感觉你还跟我在一起
我有很多的东西 还有美丽的爱情
本来都要送给你想不到已不及
变成没用的东西剩下沒用的回忆
本来想讨你欢喜 结果叹气
哎... 不能给你不想抛弃 哎... 不受控制只好如此
哎... 不能爱你痛苦自己 哎... 也许我才是没用的东西
买了礼物还在等你生日 买了背包还想跟你旅行
全都是我很想发生的故事 现在只有一个人知
放在我的家里拥拥挤挤 虽然跑到街上依然冷清
还买了你说过可爱的小笔 感觉你还跟我在一起“
40
我和家人吃了一顿饭之后拿着行李离去。A已经在楼下等我了。白天她说想去商场，让我让我给她挑口红挑衣服挑香水挑耳钉，晚上回到酒店房间里看她重新试一次买好的衣服，拉着我的手让我将其脱下来；涂上挑的几支口红，再用我的唇和脸颊卸掉。她不喜欢对着镜子，在灯光下对着落地窗模糊的照影拨弄身姿，还能看见不远处窗外的港口。这是高层房间，倘若我坐在港口，朝上远远的望她在透明落地窗里的她转动自己的新衣服，便会像朝圣一般。她说她穿现在身上的短裙也要配上紧身的短打底短裤才好看，明天白黑的都要各买一套，长裙又太文艺，不显年轻，以后不买了。我说她爱买零食胜过爱买护肤品，她说只是因为家人甚为不悦她开始打扮自己，只好把它们藏起来偷偷用。
她不喜欢在床上，沙发只是一个偶尔的选择，她更喜欢关上灯，拉开窗帘，坐在背靠落地窗的我的身上。窗外另一侧大楼的灯影在竭尽所能的搜寻她裸露的每一处，让我能看清楚她伸展裸露的肢体和表情。她低头亲吻了我的额头后便从我身上离开，吐了口气，背靠在旁边的写字台上，双脚搭在我的大腿，和我形成了一个直角。她从旁边抽了一条浴巾，盖在了脚踝上，一边扎起凌乱的头发，说：“你好像很喜欢逛街。”
“是呀。”
我停顿了好久一会儿，见她不说话，吞吞吐吐的补上：“我不喜欢一个人逛街。我....比较喜欢两个人一起逛街。”她还没有说话，我说：”我也不喜欢三四个人一起逛街......“
“你不太喜欢说话。”浴巾盖不住她刚涂好的粉色脚指甲油。“你总写的好多，写的很健谈，却不爱说话。”
“情人们多好，他们不说话的时候，还可以牵手，拥抱，亲吻，做......”
“我看出来了，你总是不说话，情人一定很多了？总能牵手，拥抱，亲吻，做......”她朝我眨眼睛，摇晃着脚丫。
我觉得我有点饿，桌子上还有酒店送来的蛋糕。我将其拿过来放在地上，重新把她的双脚放回原来的位置，又盖回浴巾。
“写东西很自由，好像她们都是自己的。”我说。
“说的话也是自己的呀。”
“不太一样。我动笔多久，无论笔下有多少人，都只是自己一个人的，别人拿不走，只要一直写着，就有多长时间能感受到拥有的美好。”
“我能拿走吗？”她用手指切开了一小块蛋糕，叉子不知道在打闹中扔到哪里去了。
”拿不走。“
她又竖起眉间纹。“你为什么要走？以后你要做什么？”
“我写不出更多美好了，也可能是因为，失掉的才能算美好......你的眉间纹很漂亮。“我好茫然，但我想告诉她，又重复了一遍曾讲过的话：“我想要一间高楼上的房子，把大大的空间和阳台连起来，在一个角落里摆满唱片和书，在另一个角落里放上沙发，几个沙发，在.......”
“是吗？我怎么会有眉间纹呢。”她好像已经对着镜子看自己看了一会儿了。
”很漂亮。我很喜欢。“
”怎么会有人喜欢皱纹呢？“她别我一眼，不经意又将眉间纹竖起来：“总觉得和你说话，就像在书里一样，平时哪有人这样说话的呀。”
“没有吗？”
“明天我要去把今天买的面霜换成抗皱的。”
“不是。我是觉得很好看，就是......它只在年轻漂亮皮肤白嫩的女孩子上边才好看，所以我的意思是.......”
“说的好像我不会变老似的。也对，还没等我变老呢，你就走了。”她上下分别小幅度的抬着左右腿，丝白的毛巾也跟着这儿高一点，那儿低一点。“我给你中肯的建议吧，接着讨好女孩儿们，有一天她们会给你钥匙，坐在你想要的房子里等你的。”
“我只是仍旧不明白，不是，我还是不明白，真是的，’仍旧’肯定不是口语，“她有点儿埋怨我的意思，”你为什么要走。”
“我只是害怕，害怕时间走的太快，自己一停下来就会感叹，就会变老......”
”怎么？你也怕皱纹么？“
”我好茫然......“我忍不住，我说了出来。
她”咯咯“的笑，把脸蛋也舒展开来，似是得到了一直想要的。她保持着笑容，看我的茫然，又用大拇指食指中指挪出一小块蛋糕，她的手指甲油也是粉色的，随着蛋糕一起送进了小嘴里。她没有开始咬动，仍有开心的笑容，好像她不需要知道很多，只要那么几个字就够了。她突然倾身，用力的上前封住了我的嘴，黏黏的蛋糕也很甜。
送客止步区里穿着高大制服的安保让人觉得很不自在，对着证件，再盯盯人的脸庞，警示的目光如同机器人。转念一想，他们就是国家机器，企业机器，而且据说这样的忍受乏味无聊是一种高级的艺术形式，叫成长，大家都学着这么做。我正想告诉A，突然发现她从酒店到机场一路上都很高兴，指指这个摸摸那个。
我问她：“我还没有见过送人有这么兴奋的呢。”
她说：“我不知道呀，就觉得很高兴，还有种妈妈桑送女儿出嫁的感觉，又有点兴奋，又有点悲伤。”
我说：“妈妈桑。”
她亲吻了我的唇舌，双手摇晃着我的脑袋两侧，快乐的说：“去吧。”
我转过身去，还未踏下脚步，觉得有人拉过了我的手，不得不转回头。她仍旧是快乐的脸蛋，小声的对我说：“要是想回来了，我会有你想要的。”她又张张嘴，迟疑的没有发出声音，把我推进去。
好可怜的漂亮女人！
我想，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