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皮奶‖文/慕容姜

双皮奶

穿着蓝底白花棉布衫的老祖母用那凸满了静脉和灰斑的手颤微微地倒了满满一碗牛奶。她的眼神已经不好，灰色的眼珠子不动的时候仿佛是石化了的松子。些许牛奶被洒在她的左手拇指上，她随即把拇指放到唇边吮吸了一下。

“他怎么可以就这样离开我？”小孙女站在祖母身后，靠在那放满了盘子的柜子边上，带着哭腔说。

孙女今年只有15岁，内卷的头发刚刚过肩，染成了麦棕色，斜长的刘海罩在额头上，头顶扎着红底白波点的大蝴蝶结，衬得她粉白的肤色刹是鲜嫩。她的眼睛湿湿的，微微泛着红，让人看着心疼。

“知道你很喜欢那孩子。”老祖母从一个白搪瓷罐里舀了一勺绵白糖，倾斜勺子，慢慢地将糖洒进装了奶的碗里。那苍老的布满了灰斑的手一抖一抖的，细细的糖就一点一点地扎进牛奶中去，密密的，仿似一阵细雨打在池塘上。

“没了他，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孙女的后脑勺重重撞到柜子上，惹得柜子里的盘子哐当哐当一阵乱响，也不知道是跟自己过不去，还是跟盘子过不去。

“嗯，记得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也喜欢过住隔壁的男孩子，大我3岁，个头却比我高许多，嘴巴宽宽的，笑起来左边脸上还有个小酒窝。”祖母边说边搅拌着牛奶中的糖，轻轻地舒缓地，仿佛是因为她已经衰老到了用不上劲的年岁。

“他跟我同班，喜欢穿皮夹克，骑摩托车。他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笑，但我就是很爱他。”小孙女看着祖母把搅拌好了糖的牛奶倒进一个钢精奶锅内，然后把奶锅放到打了火的炉灶上。

火苗被调到中档，蓝蓝的，一下一下从锅的底缘往上跳跃着，兴奋地舔着锅底。祖母仍旧慢悠悠地搅拌着那牛奶，看到奶开始往上沸腾后，随即熄火。把滚烫的牛奶倒回到碗中。

“他说他要骑着摩托周游世界，他说他只会带三样东西上路，信用卡、手机和我。”

一阵笑意从祖母满脸的皱纹中挤出来，好像是枯萎的花园里突然开出了奇异的野花：“听起来是个有意思的孩子！”祖母点着头，“我记得那个隔壁的哥哥对我说，'等将来我独立了，我就搬出去一个人住，那时，我什么都不带，就带上你，好不好？’”

小孙女抬头羡慕地望向老祖母：“好浪漫！”

碗里的牛奶已经渐渐凉了下来，奶面上浮起一层薄薄的奶皮。老祖母用一根细牙签把那奶皮挑开一个小角，将奶皮下的牛奶缓缓倒入到另一个碗内。奶液倒尽，那张薄薄的奶皮就顺服地贴在了第一个碗的碗底。

祖母把两个蛋清打散了再倒入奶液中，仍旧以她那惯有的缓慢的节奏轻轻搅动那混和了奶液和蛋清的液体。

“他一定很爱你！”小孙女说着，她的眼珠则自然地顺着老祖母搅动中的手缓缓移动着。

“嗯，很爱很爱的。” 祖母把搅拌好了的奶与蛋清的混合液倒回到贴了一层奶皮的碗中，然后把碗盖上盖子，放到隔了蒸格的锅中，锅上再盖上盖子，再端锅上炉灶。

“我那时想象着自己的未来，等他独立了，他将把我接着去与他同住，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祖母也靠到了柜子上，倚在小孙女的身边，幽幽地说，“那时想，我一辈子都会爱这个男人，爱一辈子，只爱他。”

孙女拼命点头：“是爷爷，对不对？”

祖母微笑地摇了摇头。

孙女紧张追问：“那他出了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估计没有……我猜他后来应该独立了，只是我没有再见到他回来。”祖母用手掠过一缕飞上鼻翼上的灰白头发，将它轻轻挽到耳后。

孙女沉默了许久，才又鼓起勇气：”那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又爱上了另外一个男孩。他可是个博古通今的烧菜好手，懂得许多家常人家不知道的方子，是个机灵人。”

“是爷爷？”

“哈哈哈，你爷爷，他啊，连烧个米饭都夹生。”老祖母仰头笑了起来，那看上去石化了的眼睛突然变得活灵活现起来，“你爷爷是我爱上的第五个男人，也是最会说笑话的一个。”

小孙女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祖母，想象着她年轻时模样，努力想象着。

“孩子，你这辈子才起步，以后日子还长着呢，你还会遇到很多男人，很多很多，有些会让你生厌，有些会让你热恋，有些你会彻底忘记。虽然每次恋爱你都觉得非其不可，结束时都会以为从此再无幸福的可能性，但一切总会过去，然后一切又会重新开始。”祖母站直身子，走向炉灶，熄了火，“来，试试奶奶的双皮奶，绝对双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