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需要一个从容说话的时间，并且，还只能在此刻！
所以——
警官小崔又深深地咽了口气，望着那仿佛接受，也仿佛迟疑要不要接受的犹豫眼神，内心瞬间又涌上一股担心，担心的他忍不住又急切地自顾说了起来。
“我说的是真的，因为我怕以后没有了。所以，郭支队，你还是想问你刚背的那两段，哪个好吗？我可以告诉你，我不知道哪个好，但我喜欢第二个。”
……
“你好像有点意外，郭支队？呵，当然，你奇怪也不奇怪，我之前那么赞美中国，说中国文化最好，现在却又说喜欢第二个，是吧？——哈，但这并不是我刚才撒谎了，我还是最喜欢中国，喜欢中国的一切。可有一样，你刚背的第一个，什么蓬莱，什么这花开，那花开，对不起，郭支队，我脑子不好，记不住了，可有一点我知道，那种神仙生活不是我的生活，甚至都不是我们祖上八代的生活，我的生活里，只有你最后背的那几句，绝望、荒凉和倾斜的街道。”
……
“呵，郭支队，你不相信吗？或者你已经忘了那种环境”
“——我没有忘，”一直沉默的郭小峰终于又轻声开口了：“但我现在奇怪的是，你为什么认为我会忘了？”
是呀，为什么会这么想？
就算这人不知道他家小区外面现在就被各种乱停乱放搞成蜈蚣般造型的拐弯街，难道还不知道这个城市还有很多歪街斜巷，不知道他还天天上班，他依然工作在一线？
所以怎么还能……还能搞得个个都认为他不食人间烟火似的？
他什么活没干过？又有什么该干的活不会干呢？
但是，现在偏就出现了这种悖论，动不动就能听到——“你根本不懂，不懂实际的难处。”
实际什么难处呢？
他郭小峰就是从基层干上来的，到目前为止还在努力工作着，所以，凭什么说他不懂？
“我可以说那些人说的难，”前阵子他忍不住吐槽：“我都遇见过，而那些人没遇见过的难，我也遇见过。”
但没想到对方这么回复——我相信，不过，会不会那些人说的“难”，跟你说的“难”，不是一种呢？”
不是一种？
什么意思？不是又要说他不食人间烟火吧？
“我是说，比如，你的工作一直都要动脑子吧？”
这还用说？
“也需要身体强健吧？”
“当然，我们”
他打了四个字，然后，又停住了，片刻，觉得有点理解了。
这是暗示他的人生虽然忙而紧张，但头脑能力也得到了很好的磨练吗？
这个当然也是真的。
只是，他不能相信，如果不干这种忙而紧张的工作，就会变成事事都叫“难”的人，毕竟，还有很多工作都可以磨练人，甚至宁静。另外，最关键的是，很多叫“难”的，恰是他的同事们，那大家还不是都一样？
然而，对于这个问题，对方的回答是——“也许你可以试着以普通人的角度感受下我们普通人的世界。”
——他们普通人的世界？
他又有些不服了，但这一次，他没有再说什么，因为他习惯了用结果服人，证据说话。于是，接下来的他，开始像他一贯工作时的态度，定下目标，然后开始行动，默默地学习、观察，判断、琢磨，包括就在刚刚过去的近二十四小时，在可控的范围内，他都在不断努力尝试让话题回到普通，回到日常，他一定要听听，这些怨愤到底来在哪里？
但到了此刻，他觉得自己的理解，好像有点走到了尽头。
“为什么崔警官你会觉得我忘了？”郭小峰又慢慢重复了一遍，看着那依旧沉浸在自哀自怜的神情，真实的自哀自怜，内心也又涌上了熟悉的困扰：“难道我不是天天上班？难道我离开过一线？信不信如果现在考画这个城市的地图，我不敢说一定比你好，但敢说一定不比你差，你信吗？”
“呵，我相信郭支队你一定会比我好。”
“好不好不重要，”郭小峰又轻轻摇了摇头：“我也不是就想反驳你，崔警官，我只是觉得，你是不是把某些本没有对立的事情给想对立了？——比如，我就不说你之前对我的指控是不是荒谬，就说这个斜街，这是不是最典型的证据，你说你是怎么就能这么自然而然地讽刺我忘了？——我天天没上班吗？我不办案吗？我是天天坐办公室吃闲饭的？”
……
“呵！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只知道我恰是因为看到了太多，太多人不仅还活在歪街窄巷里，而且歪街斜巷现在好像还有不再减少，而是增多的问题，才一定要处理这个案子的，你知道吗？！”
……
“不信呐，崔警官？想想整件事爆发的起点，雷老板，你可能并不了解他，但我知道，他早早发财了，也就是说他有条件离开什么'倾斜的街道’，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买房，像一切爱买房的人那样，找好地方买！——但结果呢？结果我亲眼看到他在这里买的那个房子，一个所谓的Townhouse,最后变得简直好像，啊——这个就不说了，——说他自己的结果，他死在了城中村，最脏的那类城中村，不仅路面歪斜，坑坑洼洼，还污水横流，垃圾遍地，走路你找不到几处能下脚的地方，空气里除了眼睛都能看的见灰尘，还一直弥漫着那种没法形容的复合的”
“——垃圾发酵后的馊味和尿骚气！”
……
“呵、呵、呵！”警官小崔又笑了起来，只是笑的自嘲，也透出了一向没有的放肆：“哈哈哈，是的，这才是真相，真相是我连诗里的可怜家伙的荒郊都没有，我只有拥挤的家，拥挤的邻里，拥挤的街道，到处都是人，一群把坑你骗你解释'逗你玩’的亲戚，哈哈哈，所以，郭支队你奇怪的对，这首诗到我这儿还得改改，改成我给你油腻的灶台、油腻的屋子、油腻的街道和被不知是油腻还是灰尘给隔的看不清楚的落日和月亮！哈哈哈，哈哈哈”
“——崔警官”
“——噢，对，我还忘说一样，油腻的邻居和势利的世界，对，油腻的邻居和势利的世界，哈哈哈，哈哈哈，油腻的邻居和势利的世界！”
一股难以形容的悲怆，伴随着这最后的形容词，又瞬间在警官小崔的心头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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