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袁海善
儿媳妇的肚子争气，在“只生一个好”的严峻形势下，竟然一下子生了一对双胞胎大胖小子，把公公老杨头乐得屁颠屁颠的，惹得全村人都眼红。
老杨家历来是阴盛阳衰，几辈子单传。男丁们不管如何努力，都是女孩一大帮，男孩就一个。到了儿子这一辈上，正赶上计划生育，上级政策是生一个“环”，生两个“劁”。“环”，叫“上环”。“劁”，这是借用了农村“劁猪割卵子”的戏谑之言。
老公公尽管是老虎逮耗子一一有劲儿使不上，背后里还是常常为儿媳妇加油鼓劲儿。儿媳妇不负重托，旗开得胜，一举生下了两个带“把”的，打破了老杨家“单传”的历史记录，一下子把全家人都乐翻了。
老杨家在村里算不上富裕户，充其量算是刚迈进温饱门坎的初级阶段。老杨头当家作主，在两个孙子满月这天，四下里借钱，去镇上最豪华的“好日子”饭店办庆满月喜宴，全村人差不多都到齐了，宴席上一片“恭喜”道贺声。几箱子焰花爆竹，“噼哩叭啦”放了足有十分钟，把满月喜宴渲染得像过大年一般热闹。
喜宴的高潮，是婆婆和儿媳各抱一个“主角儿”登场亮相与宾客见面。两个孩子各用大红棉被包着，穿一样的大红绒线衣，戴一样的绒线软帽。额头正中，用胭脂点一大红点儿，活脱脱一对哪吒转世。男女宾客纷纷站起观看两个白白胖胖小“哪吒”，“啧啧”称奇，个个羡慕得要命。一女客问，两个孩子叫啥名呢？老杨头这才想起，自己这是乐糊涂了，竟把给两个孙子起名的大事忘在了脑后。
喜宴席散，老杨头便兴冲冲径直走进镇“看风水测字相面起名轩”里，他不喜欢农村人给孩子取那些“狗蛋儿”、“狗剩儿”这些土里土气的名字，他要给两个孙子起个吉利、响亮、斯文，而又与众不同的名字。自己没有文化，干不了这活儿，便花钱请先生给两个大孙子起名，这在附近几个村里，还是头一份。
先生问了孩子生辰八字和一些与之有关的事儿，掐指算了半天，说“两个孩子属羊，就叫大阳二阳吧”。老杨一听，说“不妥不妥，我是老杨，两个孙子叫大杨二杨，这不成哥仨了。”先生说不是姓杨的杨，是太阳的阳。又说，“阳，五行属性为土。五行属土之人，其主为信，性格主厚，情主重”。先生的话把老杨头听得云山雾罩，忙说，“好好好好，我这两个孙子的前途像太阳一样光明”，便连声道谢忙把钱递了过去。
农村人有“十羊九不全”的迷信说法。两个孙子属羊，起初老杨心里有些不大痛快，他喜欢属龙、属虎这些令人生畏的属相。但两个孙子已来到人世，属相已板上钉钉。老杨头爱听古书，他曾听说曹操曹丞相，唐太宗李世民，还有把同治光绪两朝皇帝都攥在手心里，垂帘听政十多年的慈禧太后都属羊。想到这些属羊的历史人物都大有作为出人头地，老杨头心里又是一阵窃喜。
农村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以后，年轻人都蜂拥到城市里打工挣钱。两个孙子不吃奶后，儿子和儿媳也去了城市打工，收入自比农村天上地下，日子过得衣食无忧很是滋润。老杨和老伴留守在家照看孩子，侍弄着几亩地，吃粮吃菜不用花钱，尽是无公害绿色食品，老杨熬到这个地步，是“老罕王坐北京一一心满意足了”。
老杨头身体硬朗，种几亩地玩儿似的，就用大部分时间逗弄两个大胖孙子玩耍，享受着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美滋滋成了活神仙。有人打趣说，和孙子玩呢？老杨头说，“这哪是我的两个孙子，分明是我的两颗眼珠子”。对两个孙子，老杨头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上心极了。
两个孙子像上了化肥的苞米，转眼间，个头一下子就窜到了近一米八，成了大小伙子。两个孙子学习都很优秀，双双考进了市重点高中。令老杨头更加欣慰的是，两个孙子不仅学习好，人品也好，处事通情达理，对人诚实热情，对爷爷奶奶更是孝顺。老杨头对那个测字相面先生说的“五行属土之人，其主为信，性格主厚，情主重”，佩服得五体投地。
孩子的班主任老师曾多次告诉家长，大阳二阳学习成绩在班级名列前茅，是重点大学苗子。要求家长给孩子多增加营养，尽力给孩子提供好的生活和学习环境。班主任哪里知道，两个孩子被老杨头视为自己的一对眼珠子，哪有不珍惜的道理。
学校马上要高考了，学习气氛紧张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在这节骨眼上，二阳却感到身体有些不适，他对大阳说，“哥，我好像是感冒了，有点儿发烧，头也发晕，还恶心，浑身没劲儿”。大阳说，“跟你说的一样，我也头痛恶心发烧。咱都坚持一下，过几天就好了，别耽误了高考”。
情况并没有像大阳说的“过几天就好了”那样，大阳二阳的病越来越重。班主任老师带大阳二阳去市医院看了，医生私下里告诉班主任，两个学生的病情很不乐观，建议去省医院做全面检查。
大阳二阳回了家，把病情跟爷爷说了，老杨头也以为是感冒。在农村，头痛脑热是常有的事儿。但爷爷心痛孙子，立马给儿子去了电话，让赶紧回来领孙子去医院看病。儿子回来，不问青红皂白照大阳二阳的屁股就狠狠踹了两脚，说，“现在正是准备冲刺叫劲儿的时候，感个冒就不玩活了，赶紧回学校好好学习！”大阳二阳也不分辩，却委屈得泪水不止地流。
医院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大阳二阳均被确诊为白血病。这对全家人不啻五雷轰顶，天似乎一下子塌了下来，使全家人一时六神无主不知所措。儿子儿媳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痛苦流涕。婆婆拍着大腿哭着骂老天爷不睁眼。老杨头一股火没出来，眼睛一黑便什么也看不见了，眼珠子似乎被人抠了去。
倒是大阳二阳异常镇静，安慰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不要伤心，人的生老病死，天灾人祸都属正常现象。小哥俩早在网上查了，对白血病的凶险、治愈率及愈后后遗症等等情况都了然于胸。小哥俩说，病能否治好，就看我们的造化。治好了，是我俩和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的缘分沒断。治不好，也是没法子的事，您们也不用伤心，要有这个心理准备。听大阳二阳如此说，全家人又哭作一团。
全家人哭过了，待冷静了下来，便商量如何筹钱为大阳二阳治病事宜。儿子心硬，先提岀了自己的看法，他说，“按咱家的经济条件，别说保两个，保一个都难以承受。不是我狠心，必须舍一个保一个”。老杨头听了，就瞪着已没有了视力的眼珠子吼道，“舍哪个？哪个都不舍！哪个都是我心尖上的肉，都是我的眼珠子！”
大阳二阳也在想心事。先是大阳偷着跟爷爷说，“我是哥哥，我得让着弟弟，再说弟弟学习比我好，将来会有出息，等治好了弟弟的病再给我治”。二阳也偷着跟爷爷说，“先给哥哥治病，哥哥比我懂事儿，为人也诚实，看事比我全面，等治好了哥哥的病再给我治。”听了两个孙子的话，老杨头心如刀绞，泪流满面，只恨自己无能。心想，上天给了我两个孙子我却保不住，我是个窝囊废啊！
儿子提出“舍一个保一个”的建议还未取得共识，情况又起了变化。大阳二阳不知听谁说，几天来向所有亲戚朋友邻居没有借到多少钱，与治病所需的天文数字杯水车薪。哥两个商量一阵，便作出一个令人意想不到，更让人揪心的决定，要跟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明说，争取得到全家人的支持。
大阳二阳从医院出来，走进了出租屋，便在爷爷奶奶面前双双跪下磕了头，又给爸爸妈妈磕了头。大阳说，“谢谢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这么多年对我们的养育之恩”。大阳又说，“我和弟弟一起来到世上，就从来没拆过帮儿，我俩谁也离不开谁，恳请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开恩，别拆散了我俩，就让我们一起走吧。下辈子我们还做您们的孙子、儿子，再报答您们的大恩大德”。
二阳也说，“求求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了，我和哥哥一起走不孤单，不害怕。我们下辈子一定会报答您们。”说着，又“嘭嘭嘭”地磕了几个响头，哥俩个都早已泪流满面。
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听了，惊得目瞪口呆，一时没说出话来，接着便放声嚎啕大哭。突然间，老杨头野狼般吼了一声，“老天爷啊！你这是要灭我们老杨家啊！”两行浑浊的眼泪从脸颊“哗哔”淌了下来。
第二天，爸爸妈妈为大阳二阳办理了出院手续，又与房东就房费水电费等交割清楚，收拾好了带来的日用杂物。此时，老杨头双眼已完全失明，人也更老更瘦了。大阳二阳脸色惨白如纸，骨瘦如柴。一家老少三辈六口人互相搀扶着，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朝着公交车站点踽踽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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