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话段子：人的冷脸还是比狗热舔好

落第诗，唐人极多。本朝程鱼门云：“也应有泪流知己，只觉无颜对俗人。”陈梅岑云：“得原有命他休问，壮不如人后可知。”家香亭云：“共说文章原有价，若论侥幸岂无人?”又云：“愁看僮仆凄凉色，怕读亲朋慰藉书。”王菊庄云：“亲朋共怅登程日，乡里先传下第名。”皆可与唐人颉颃。然读姚武功云：“须凿燕然山上石，《登科记》里是闲名。”则爽然若失矣。读唐青臣云：“不第远归来，妻子色不喜。黄犬恰有情，当门卧摇尾。”则吃吃笑不休矣!其他如：“不辞更写公卿卷，恰是难修骨肉书。”“失意雅不惬，见花如见仇。路逢白面郎，醉簪花满头。”“枉坐公车行万里，譬如闲看华山来。”“乡连南渡思菰米，泪滴东风避杏花。”俱妙。——袁枚《随园诗话》

看这则诗话，最喜欢其中四句诗：“不第远归来，妻子色不喜。黄犬恰有情，当门卧摇尾。”

这首诗让我想起一个典故、一件事。

典故是《史记》上苏秦的遭遇。未发达时，回到洛阳家中，“出游数岁，大困而归。兄弟嫂妹妻妾窃皆笑之，曰：'周人之俗，治产业，力工商，逐什二以为务。今子释本而事口舌，困，不亦宜乎！’苏秦闻之而惭，自伤，乃闭室不出，出其书遍观之。”到身佩六国相印，再回洛阳时，“周显王闻之恐惧，除道，使人郊劳。苏秦之昆弟妻嫂侧目不敢仰视，俯伏侍取食。苏秦笑谓其嫂曰：'何前倨而後恭也？’嫂委蛇蒲服，以面掩地而谢曰：'见季子位高金多也。’苏秦喟然叹曰：'此一人之身，富贵则亲戚畏惧之，贫贱则轻易之，况众人乎！且使我有雒阳负郭田二顷，吾岂能佩六国相印乎！’”

一件事是，二十多年前在单位总编室，一位老记者来请值班副总编给版面签字。这位老记者年近退休，一辈子没当过官，但工作做得很好，一直跑体育线，不只是记者，还是选手，他养的信鸽全国知名，经常拿奖，是我心目中的神人。有这能耐，想来养狗也不错。两个人说着版面，不知道怎么说到养狗，他对副总编说：“你养条狗吧。像你们领导吧，整天勾心斗角，见谁都得防着，话都不敢多说，吃不香睡不好，多难呀。你养条狗，下班了，一走进门洞，它就听到脚步声，欢叫着迎接；你开门，它在里面扑着门；你打开门，它一头扑到你怀里，又是亲又是舔，这时候你就会觉得世间自有真情在，生活多美好！”我其实已记不清他的原话了，但大致意思如此，且比我现在复述的更精彩，更有感染力。当时，他话一说完，总编室里一阵笑声，尽是快活的空气。

苏秦在贫穷与富贵之间打个滚儿，尝了尝人间炎凉，但碰到的冷脸，劝他谋产业、力工商，谋求十分之二生息的话，未必不是关心、爱护，只是从劝者自身认知出发、而不符合苏秦期待的关心而已，并不比“委蛇蒲服（匍匐）”在他面前时的爱心少一些，只怕还要多一些。世人参不透这个，只看脸色，不知道亲人好脸色坏脸色往往含着鼓励与督促。而狗，看似不管你中与不中、富还是贫、贵还是贱，对你都忠贞不渝，但其实是建立在你喂养它的基础上，它只是看不出中不中、富与贫、贵与贱的区别而已。

这些道理，就算你不明白，生活也逼得你明白。想那唐青臣嘴里抱怨着“不第远归来，妻子色不喜”，欣喜于“黄犬恰有情，当门卧摇尾”，但他晚上肯定不会搂着狗睡，肯定还是搂着老婆睡，怕还要哄着老婆开心，向老婆表决心：“这回不中，我努把力，下回肯定中，当个大官，让老婆也有个封号！”

（另，记得唐朝有一个女士，老公屡次落榜，她写诗表达“不喜”，后老公中了，生气不回家，她又写诗叫回，在网上查了，查到诗了，却没有查到出处，粘贴在下面：

夫下第

良人的的有奇才，何事年年被放回。

如今妾面羞君面，君若来时近夜来。

夫高中

长安此去无多地，郁郁葱葱佳气浮。

良人得意正年少，今夜醉眠何处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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