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笔记：多情却被无情恼

蝶恋花

作者　苏轼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注释

柳绵，柳絮。韩偓《寒食日重游李氏园亭有怀》：“往年同在莺桥上，见依朱阑咏柳绵。”

天涯何处无芳草，化用屈原《离骚》中“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这是诗中人物灵氛劝屈原的话，意思是，哪里没有芳草，怎么总念着你老家的芳草呢？芳草这个语码已有特别含义：思乡。“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我认为苏东坡在这里也暗用了这个意思。放在词中，这句话看似直白的描写：柳絮飘尽，即便远在天涯，哪里没有芳草呢？却双关着游子思乡的情怀，见芳草而思归；也双关着自我排遣忧愁的旷达，虽在天涯，也有芳草，不必“怀乎故宇”（故乡）。现在人家常用这句话，女朋友不搭理了，小伙子故作潇洒地来句：“天涯何处无芳草。”这样用与词作者原意有偏差，但绝对不算是用错了，而是用得非常对，这其实是传统的一种修辞手法，叫“点化”，是对原有的诗词、成语、典故进行改造、化用、创造性改写，使旧文旧词出新意。如苏东坡化用李白诗“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就有了“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名句。再如毛泽东点化“对牛弹琴”这个成语，他在《反对党八股》一文中说：“'对牛弹琴’这句话，含有讥笑对象的意思。如果我们除去这个意思，放进尊重对象的意思去，那就只剩下讥笑弹琴者这个意思了。为什么不看对象乱弹一顿呢？何况这是党八股，简直是老鸦声调，却偏要向人民群众哇哇地叫。射箭要看靶子，弹琴要看听众，写文章做演说倒可以不看读者不看听众吗？”点化这个修辞很多人不知道，看到一些点化用法，像广告中人家卖蚊香的说“默默无蚊”，治痔疮的说“有痔无恐”，就说人家错了，实则是对汉语修辞手法知道得少了。

试翻译如下

花儿褪尽残红，小青杏就冒了出来。燕子飞来时，绕着村落人家的流水就映着绿荫。枝上柳絮被风吹得越来越少，这时候，即便是在天涯，哪里没有芳草呢？

围墙一架秋千，墙外长长的行人道。墙外来了行人，墙内有佳人荡着秋千欢笑，墙外行人倾耳听。围墙里边的笑声渐渐听不见了，一切都静了，行人惘然若失，多情的人总是被没有感情的事儿烦恼。

赏析

这首词很著名。为何著名，好多人却不甚了然。在我看来，这首词写法上创新，是其著名的最重要的原因。

我们看过不少词了，像这样结构的词几乎没有见过。一般词，上片写景，下片抒情。而这首词，上片写景，下片却讲述了一个行路中惯常的细节，十分少见。这是创新之一。

而上片写景，并不是纯粹写景，而是不经意间将古代哲学融入其中。写暮春之景，却是紧盯着“生”而写，花谢青杏生，燕来水流绿，柳絮飞尽青草萋萋，让人感叹逝去的同时，又体会到《易经》上所说的“天之大德曰生，生生不息谓之易。”这是其创新之二。

前有景色描写垫底，最后一句双关语“天涯何处无芳草”所表现的旷达，又隐含思乡之情，就有力地牵动情肠。文学中，说苦闷，直说，拼命了说我苦或闷呀，达不到动人效果，反而是从旷达处写起，却更见作者所经历的苦闷。据说，苏东坡爱妾王朝云唱到这一句就哽咽着唱不下去了。这种手法文学中常用，苏东坡用得很精彩。

下片写一个细节，这个细节其实在街头上经常见，一个美女从街上飘过，一般男士都会扭头看一眼。这是男人的天性。但苏轼的描写，却赋予这常见的细节以寓意：“多情却被无情恼。”真有“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味道，也有自嘲的成份在。脂砚斋评红楼梦人物，说贾宝玉是“情不情”（就是对一切无情的事物都含有感情），其实就是个“多情反被无情恼”典型例子。刘姥胡诌个故事，说有个小姑娘死了变成鬼，雪天抽柴禾，贾宝玉念念不忘，关心这个鬼的冷暖，这就是自寻烦恼；到袭人家去，见个小姑娘纺线，他也念念不忘，设想人家嫁给何人，后半生该怎么过，这也是自寻烦恼。至于其对花垂泪，见月伤神，更是徒寻烦恼。有丰富的感情自然就会有更多烦恼，想要无情，却是天性使然，没办法。苏东坡将这个生活细节写出来，其实是写出了他被贬惠州的无尽烦恼。但苏东坡的高处在于，他尽管烦恼，却又站在自身之外，来看待这种烦恼，在自嘲与审视自身过程中，起到安慰自己的效果，这就是旷达。

下片叙述也很有特色。“墙内秋千墙外道”，写的是空空的道路，无人的秋千。下一句突然空镜上就出现了人，少女荡秋千，行道之人听到笑声，驻足倾听。再到下一句，笑渐不闻声渐悄，声音静了，秋千该是空了，行人也无奈离去。这些句子从用词上看去是重复，但除了强化音节上的节奏美之外，其实含着极深的感情，让人想起“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再想想电影《泰坦尼克号》结尾，沉了多年的断船，突然用蒙太奇手法接入当年豪华的舞会，当年一个个活生生工作的人，忽又接入海底断船现在的样子，几个镜头下来，有几个人不伤感落泪的。苏东坡这首词也有这种效果。这是其又一种创新。这种创新，在后来的电影艺术中被称为蒙太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