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漪帘
昨晚店里客人的老婆来了，打了我一个耳光。我不明白，我只是做个单子，她为什么要打我，难道是我服务不够好吗？
经理说，我才出来，没什么经验，以后有经验了，就会懂的。我只能点点头，不说话。在黑箱里说些不合规的话是要挨打的，我怕这里跟黑箱一样。我讨厌黑箱，那里没有灯，里面气味还很难闻，好多女孩住在一起，就像厕所的苍蝇成堆一样。我不想回去。
这里就很好，灯光从来不会熄灭，五颜六色的，我喜欢灯，恨不得24小时都开着。除了灯，经理偶尔还会给我好看的衣服和好闻的香水。经理是个好人，他从来不打我，只是偶尔会让我去他办公室脱光衣服给他看一看，摸一摸，他不像客人一样会亲我，跟我睡觉，他说我太好看了，就像是春天含苞待放的小花蕾那样好看，可是他花粉过敏，怕自己得病。
当然这里不仅有经理这样的好人，还有跟贤姐一样的好人。她听说我被打了，过来拍拍我的肩膀，看着我的眼神有些难过。她经常很难过的看着我，我已经习惯了，可能是她的心情总是不好吧。
算上今天，来这里，已经是十天了。
这十天因为排班太密，经理怕我吃不消，给我一百块钱，说让我去街上转转。我不想去，除了自己不认识路，也有点害怕去大街上，这种害怕是与生俱来的。所以我就在酒水区买了几瓶啤酒和一包花生，坐在休息区闲着。桌子上有本书，我拿起来，吃力地看着，嘴里还嘟囔。
因为我的嘟囔招来一个年轻的男人，他好奇地看着我，问我多大了。很多人都问我这个问题，可是我不知道，我摇摇头，痴痴地看着他。他长得像是书皮上的白杨树，却又像是一缕刺眼的阳光，看得我眼睛酸酸涩涩的，泪水也淌了下来。
他说我是个傻孩子，告诉我一直不眨眼睛视觉是会疲劳的。我点点头，可还是忍不住看着他。他被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笑着让我不要这么看着他，而且要我不要喝酒，赶紧回家，这里不是我这样的孩子该来的。
我还是没有说话，很听话地不再看他，垂着头看着书皮。他也许自觉没趣，就走了。看到他的脚丫子转向，我忙抬头看着他的背影，再看看白杨树，心里静悄悄的，好像含苞待放的小花蕾开成令人欣喜的花朵。我忍不住笑，因为自己都觉得突如其来的笑，不禁脸热了，心也跟着揪起来，宛若第一次接待客人时的心情。
晚上的客人很多，领班还是把我叫过去排班了。将近八点的时候，经理让我招呼一个客人，是个胖胖的没有头发的中年男人，男人看到我很开心，把我揽在怀里，上下其手。下面被他摸得有点疼，我很害怕，但是经理说，对待客人，一定要尽心尽力，不能让别人不高兴。我不敢出声，躺在床上，手紧紧地抓着床单，胸口已经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这时房门突然开了，中年男人受了惊吓，横脸紧张地看向门口，门口站着好几个人，是警察。中年男人慌慌张张地从我身上下来，双手抱着头，蹲在床沿旁。我从来没有见过警察，心里比他更害怕。经理说过，警察是我们惹不起的人。我吓得躺在床上，一动不也不动。
率先进来的是个女警察，她看了一眼我，将被子盖在我身上，然后才让后面的人进来。中年男人被带走了，女警察见我还不动，冷冷地说让我穿上衣服跟她出去。我恐惧地手脚哆哆嗦嗦穿上衣服，被她带出去。
店里的人都在走廊上蹲着，有些人带着口罩，有些人捂着脸，不敢抬头，我被女警察带到人群中，她让我也抱头蹲下，我很听话地照做。蹲在我旁边的人是贤姐，她也带着口罩，她见到我，扶着脑袋的手伸出来，又拍拍我的肩膀，跟我说以后出去了，要我好好过日子。第一次她看着我，温暖的目光不再难过。
警察不满她跟我说话，很严厉地让我们安静一点。我感觉这个警察跟黑箱里，照看我们的男人们很像，凶神恶煞的。
晚上十点，店里的人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上了警车，我回过头，我喜爱的灯火辉煌黯了，那张大门贴上封条，一股未知的恐惧浇熄我的心灯，我蜷缩在贤姐旁边，眼泪簌簌。
警察局的白炽灯不是很明亮，我坐在审讯室里，这里跟黑箱很像，一张门，没有窗，沉闷得像深渊。我一个人坐在里面，忽然觉得很冷。没过多久，就进来一个人，我看着他，他是那缕刺眼的阳光，那棵我心里的白杨树。他看到我也怔住，继而无言地坐在我对面。两个人的沉默让房间更加沉闷，我想要说一句话，透口气，所以我问他我没有惹他，他为什么要抓我。他却淡淡地问我姓名，年龄，住址。
没有一个问题我能答上来。我只有代号，不知道年龄，以前住址是黑箱，现在住址是店里。我如实地回答他，他有些错愕，急切地问我黑箱在哪里？但是我帮不上他的忙，我从黑箱里面出来都是蒙着眼睛的。
他问我在黑箱里面的生活，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他，他的眼神变得跟贤姐一样，看着我很难过。他说，我可能是小时候被人贩子拐卖，会想办法帮我找到家人。他又跟我说了很多话，包括告诉我，今天我读不全的书名叫做《戈壁小姐的情人》。我问他这书里面讲的是什么，他说他也不知道，可能是美丽的爱情故事。之后他还答应我，以后要是有机会看到那本书，会送一本给我。
我没了初进警察局的恐惧，想要问他的名字，他说他叫警察叔叔，还给了我一串号码，叫我收好，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找他帮忙。
在警察局待了几天，他们采集了我的dna样本，然后找个地方把我安顿起来。半个月后，一对穿着很讲究的夫妻出现在我面前，女人让我看着很眼熟，我长得跟她很像，她见到我，眼睛红肿，泪珠子滴滴答答，但是我却很冷漠，被她搂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男人站在我们面前，双手搭在我和女人肩头，面色凝重。
周围还站着几个记者，男人挡在我前面说是不接受采访，记者却说只要拍个很温馨的照片就走，其中有一个还问我，为什么我没什么反应，是不是还不适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女人为什么要哭，男人为什么要凝重，我只知道我不想跟他们回去，我想回店里，甚至我居然想再不济也可以回到黑箱里。
但不管我愿不愿意，夫妻都把我带回了他们的家。他们的家很大，还有一个比我大一点的女孩。她告诉我，她是我姐姐，今年十六岁。她穿着美丽的公主裙拉着我的双手，亲切地跟我说，以后不会有坏人把我带走了。但谁是坏人？我很疑惑。
在这个家里，住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很多人来看我，每个人都问我经历了什么，但是中年女人很早就跟我说，不要对别人提起以前的事，我很听话。所以别人问我，我都沉默不语。他们都觉得我很怪，异样的眼神，莫名的窃语，无边的试探。家里的中年男人一直跟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多久，那个说是我姐姐的女孩也开始偶尔偷偷打量我，中年女人自始至终用比贤姐，警察叔叔更加难过的眼神看着我。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我莫名地也难过起来，难过地看着所有人。
中年女人给我买了一个手机，她说我要是无聊可以玩一玩手机，过几天，她还会给我找一个家教。我不知道怎么玩手机，中年女人很耐心地教我，但当我说我想看一本书《戈壁小姐的情人》，却被中年女人严肃地拒绝了。她说那本书不适合小孩子看，而我从来都不知道我还是一个小孩子，不能看《戈壁小姐的情人》，也许这是小孩子的规矩吧，就像是伺候客人是店里的规矩。
一天，家里来了两个客人，居然是贤姐和警察叔叔。他们见到我很开心，但我知道我比他们更加开心。因为在警察局见过警察叔叔，中年男人和中年女人都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贤姐走的时候眼神复杂地看着我，还给我留下了联系方式，我紧紧地攥在手里，像是得了一件珍宝。
第二天贤姐就给我打了电话，问我要不要出来走走。我很想出去，但是中年女人不愿意我出门，而我总是很听话。晚上吃饭的时候，我鼓起勇气跟中年女人说，我想自己出去走走，她说她陪我，我只能点了点头。
大街上很热闹，熙熙攘攘的，中年女人紧紧地牵着我，生怕我被人潮冲走一样。叫我妹妹的女孩也跟在我们身边，突然她跟中年女人说想要去排队买冰淇淋吃，中年女人同意了，站在冰淇淋店的门口，排队的人很多，我说我有点累，想坐在旁边的木椅上等她们。中年女人很犹豫，我安慰地点点头，告诉她我已经十四岁了，不是需要照看的小孩子了。这是我第一次告诉别人我的年纪，而这个年龄却是她告诉我的。
中年女人三步一回头地看着我，生怕我凭空消失。此时我的电话铃声响了，是贤姐，贤姐跟我说她在附近的大桥上等我，我一眼就能看见。我环顾四周，果真有座大桥，不知道为什么我心底有东西在叫嚣，叫嚣着让我跑，让我离开……我很害怕，脑海中一幕幕，漆黑的箱子，冰冷的鞭子，嚼不动的包子，布满腥臭的血口子，灯红酒绿的嘴脸，麻木不仁漆黑的夜，我突然觉得自己是只苍蝇，好恶心，好恶心。
我吓傻了，拔腿就跑，那里有座大桥，那里有贤姐，那里有双难过却又温暖的眼睛，不像是中年女人的，不像是警察叔叔的，那是双真正能温暖我内心的眼睛。我不管后面的中年女人如何歇斯底里地叫喊，我就是想要甩开她狠狠地往桥边跑。奔跑中，久远的记忆忽闪而过，人群，大街，歇斯底里地还是在我身后的女人，而抱着我狂奔的却是另一副陌生的面孔，她就是那个人贩子？
夜幕是黑色的，桥边却是霓虹满地，我看到了贤姐，她站在桥上，风吹着她的裙子，她的长发，很好看。我跑到她跟前，扑到她怀里，不明所以地大哭起来。
贤姐紧紧地搂着我，却仿若我才是她的依靠，她没有哭，只是轻轻地笑着，叫我小傻瓜，没事哭什么哭。我想跟她说，我很难过，但我不知道为什么难过，所以我没有说，从来我都不敢说太多话。贤姐苦涩地看着我，说她想去死，问我要不要一起去。
死？我对这个字很陌生。
她摸摸我的头，跟我说，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太脏了，可能死了会干净点。
我沉默，很久地沉默，终于说如果她想死的话，我可以陪着她。
她点点头，问我有没有遗憾。我想着，拿出手机拨了一串号码。很美好的问候，警察叔叔温柔地问我找他有什么事。我突然很开心，桥下的灯，桥上的灯，在泪光中像是一个个小太阳，很刺眼，却让我心底又出现了开花的声音。我拿着电话哽咽着说没有，我唤他，警察叔叔，这里灯好漂亮呀，我一定要死在这里，死在光明里。
是啊，在光明里多好呀，我将永远不用被关在黑暗中，那里充斥着肮脏的人，肮脏的事，肮脏的酒灯，肮脏的我像一只苍蝇……
警察叔叔喊着问着我在哪里，而我却合上《戈壁小姐的情人》的幻想，一如我合上的双眼，在新生的扉页，我希望有一颗白杨树，有一缕光，能让我活得正直而明亮。
作者简介
秋漪帘：我非涟漪，只是帘中微荡的秋波剪影！待得清风起时，轻捻遐思凝墨画，悠悠随风，娓娓吟风，渺渺逝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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