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上午，卫生间里的水龙头干呕了几声，竟然没出水。杨蝶就收拾了一只浴筐，提着去马路对过的大众浴池。
油漆脱落的衣箱，锈迹斑斑的水管，有多处裂纹的地砖，低矮的污浊顶棚，黯淡的光线，贫弱的水流以及温吞吞的温度，这浴池的粗陋令杨蝶非常吃惊，她很多年都没有光顾过这样的公共浴池了。这里，与她和朋友常去的金碧辉煌的洗浴会馆有着云泥之别。小心地，不让自己的身体触碰到墙壁、门框以及任何一个在她眼中视为肮脏的物体，杨蝶慢慢走进小小的水流里。
三十几个水龙头都闲置着，只有一个龙头下，站着一个微胖的体形走样的短发妇人。她粗壮的腰腹呈现废墟样的状态，那曾经孕育生命的空巢如今了无生机。她用一块肥皂将身体涂满泡沫，口里不时地“啊啊”着。她微微仰着脸，紧紧闭着双眼，现出特别受用的样子。
杨蝶一阵心酸，短发阿姨应当和自己母亲年纪相仿吧。母亲在天津带她的小孙子，家里有两个卫生间，还有最时尚的洗发露，绝对不会用一块简陋的老式肥皂，更不会还这么享受。
杨蝶取出新买的焗油膏，走过去，说:“阿姨，我这里有焗油膏，您要不要抹点尝尝？”阿姨愣了一下，马上笑了，露出缺了一颗门齿的满口黄牙，:“艾玛，那敢情好了，来，闺女。”
把焗油膏用食指抠出来，她小心地涂上阿姨灰白的头发。她又问她是不是从没有用过，阿姨一边点头一边一个劲儿地说：“真香啊！真香啊！”
作为回报，阿姨坚持要为杨蝶搓背，并告诉她，搓背的价钱也涨了。
“一瞬间，我看到辛酸一词在人间的真实演绎”，杨蝶想起最喜爱的一个女作家文章里的句子，几乎要落下泪来。这就是自己的父母辈们、大多数草根百姓的日常生活啊。
随着生活用度的增加，他们将减少洗澡的次数并延长每次洗澡的时间——如此不堪的条件，收费居然涨到了他们所能承受的极限。现在，他们也将吃肉的间隔拉得更长，任何稍高的消费都将被他们视为奢侈和浪费。那些到处捡纸箱的人，在早市为两毛钱讨价还价的人，都是他们这个队伍中的成员。
一边是酒席上倒掉的山珍海味，一边是一分一毛地计较后才提回家的早市上的菜；一边是大谈名牌和争论要不要穿秋裤，一边是为子女的学费和养老发愁犯难；一边是繁华都市中还没用就扔掉的本子，一边是偏远大山里正反两面用的草纸。多么鲜明的对照，这些可能和杨蝶的生活没有关系，但她觉得自己并没有理由置身事外。
因为有如此对比，她对自己现有的生活不知有多么感恩。但也许由于存在语意表达上的曲解与思想沟通上的障碍，杨蝶也曾被建议说，有钱实在花不掉就应该给山里的孩子捐些款，别只当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
她还真就那么做了。存了悲悯心的人，能看见一切人的艰难。她一直坚持资助一个小女孩，现在已经是第三年了。不过这是她的秘密，目前还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杨蝶家住医学院家属区。新生入学时，她看见一个母亲在路边为女儿选购廉价的塑料拖鞋，她的手指在鲜艳颜色的映衬下显得更其粗糙——她卖掉地里全部的收获，可能刚刚够女儿一年的学费。而周围有的人，以廉价为耻，以贫寒为耻，他们追求高品位的奢华生活，会专门乘飞机去美国看比赛，去巴黎采购秋装。可是你知道，即使生或在美国，有许多人也不可能买得起一张门票，买得起第五大道的一件名品。
在一个电视节目中，她还看到住在逼仄空间里的大都市里的市民，他们家中的一张桌子既是饭桌也是操作台，晚餐后再变成孩子的学习桌。在这个世界上，美与丑、贫与富，从来不能和愿望、和付出达成相对一致。我们不理解一个乡下走出的女孩，为何不能抵挡住城市的种种诱惑，那是因为我们从来就没有体味过贫穷的苦涩。
“穷人是没有想象力的。”不记得在哪里看到这样一句话，给她印象特别深刻。衣着单薄的父子在田里劳作，父亲说：“这要是皇上，一定穿得暖暖和和的才下地。”儿子却说：“皇上一定有全世界最好使的镰刀！”不过是一款焗油膏，可是你看阿姨那个幸福的表情。
离开大众浴池的更衣间往外走时，迎面进来两个穿深蓝色工作服的女子——她们麻利地脱去满是油污的外衣，开心地谈着昨天晚上播出的电视剧里的可笑情节，其中一个人还摹仿着剧中某贵妃的搞笑表情和台词，然后两个人不管不顾大笑起来。
原来，快乐是不分贫与富的。在粗砺的生活里，可能他们反而有更强的承受力。杨蝶是本市戏剧中心主任，她有体面清闲的工作，却常常为自己发出的知识分子式的无力呻吟感到羞耻。
回到家，发现水已经来了。杨蝶打开自动米桶，接出一顿饭的量来，把九元钱一斤的贡米淘好，放进锅里定时，又从冰箱里拿出六十元一斤的牛蹄筋解冻。望着窗外风中摇曳的王族海棠树，她想象不出那个短发阿姨家的餐桌上都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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