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之路上，站在方一锦背后的方二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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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学方二锦家共有姐弟三人。方一锦是老大，方二锦排行第二，还有一个老三方三绣。

方一锦出生时母亲难产，她被产钳所伤，会走路时才被发现是个跛脚。天南海北求医问药无果后，父母才接受了有一个残疾女儿的现实。方一锦上学时是在母亲任教的小学，那一年，母亲用心良苦，特别申请教小学一年级，当班主任，把方一锦放在自己班里。

方一锦大脑受过损伤，学习成绩尤其是数学一塌糊涂，只有到三年级学习写作文时，才表现出惊人的天赋。当时所有学生都不会写作文，而且也没有互联网可以抄袭借鉴，有限的一本由地区教师进修学校内部印刷的粗糙不堪的《瀚海市中小学优秀作文选》都被家长和孩子们翻烂了。那时候班主任兼教数学语文，方一锦母亲一看大女儿的作文，心里就有底了。

作文题目是《记一件小事》，由老师把开头和结尾写在黑板上，学生填写好中间一段就算完成了。方一锦却在中间写了整整三段，并且改写了最后一段。

全班同学有至少一半的人写了扶老爷爷老奶奶过马路，还有一部分人写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交给警察叔叔了。只有方一锦写暑假去乡下奶奶家，去村商店买水果糖，那个外号叫老球子的售货员多找了自己二分钱。二分钱可以买一块白橡皮呀，她就悄悄把钱藏了起来。后来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在离开奶奶家前，她去把钱还给商店。这时售货员已经换人了，新的售货员是一个美丽的大姐姐，她收下钱，然后告诉方一锦，老秋子因为总是算错账，被调走干别的去了。方一锦只有无限愧疚地离开了那里。

在作文中，方一锦把自己的心理活动和售货员的动作神情描写得极为细致传神，以至于她的母亲不能相信这是只有十岁的孩子写出来的。方母把名字挡起来给年级组其他老师看，人人啧啧称奇，说这孩子是当作家的料。

凭着优异的作文成绩，方一锦考上了父亲所在的中学。母亲极力劝说父亲当班主任。这所中学有初中三个年级，高中两个年级，父亲本来教高中数学，为了能教自己大女儿，父亲就从初一教起，当班主任。当方一锦读高中时，两年制改为三年制，她读完高三，实在考不上大学，就待在家里。

母亲心急火燎，让父亲去找学校蒋校长，照顾一下自己的残疾女儿。父亲死活不肯，母亲只有自己去找蒋校长。她带着两斤蛋糕、两瓶洮儿河酒，敲开了蒋校长家的门。后来，蒋校长把方一锦安排在校办做打字员，算是大集体编制。

方一锦虽然腿脚不便，但是工作很卖力气，还坚持每天早上打扫办公室，打开水。她摇摇晃晃从水房一路险象环生地走到办公室，看到的人无不替她捏一把汗。

方一锦很快学会了使用四通打字机。她打字不仅能及时校对出错别字，还能修改病句，甚至润色一番。蒋校长很满意她的表现，就让她写稿子。蒋校长认为中文系科班出身的杨主任写得也不如她好，给她上了三险一金，后来是五险一金。当然每年过春节时，母亲都会带着精心准备的礼品亲自到蒋校长家答谢。

从小到大，方一锦总是穿着整洁时髦的衣服，她不爱穿了，才轮到方二锦穿。甚至有些中性化的鞋子和裤子，方三绣还要接着穿。直到方二锦和方三绣都长得高高大大，他们再也穿不下大姐瘦小的衣服鞋子时，母亲才作罢。

方一锦有了工作，母亲又操心她的对象问题。母亲在奶奶家那边托人给方一锦找了一个相亲对象。小伙子叫赵铁军，五官端正，身体健硕，在家务农，比方一锦小一岁。他家里父母多病，弟弟妹妹一大帮，根本出不起乡下高昂的彩礼钱。

赵铁军和方一锦见过面后，母亲提出，赵铁军家里可以不出一分钱彩礼，住到城里方家来，再由方家想办法找个工作。母亲还托同事买紧俏的文艺演出票和电影票，让方一锦和赵铁军一起去，并悄悄告诉方一锦:“你腿脚不方便，可是你的手又细又软，看演出时，记得让他握着你的手啊。”

九个月后，方一锦和赵铁军结婚了。我作为方二锦最好的朋友，参加了他们的婚礼。因为需要四个未未出阁得小姑娘接包，我和方二锦就算两个人。

方家举全家之力，在院子前边盖了两间房子给他们做新房。父母跑批件，买木头，连方二锦都要跟着搬砖。

这两间房子一盖起来，就把后面正房的光全挡住了，即使大白天，屋里也得点着灯。方二锦嫌批作业累眼睛，搬到学校单身宿舍去了。方三绣在沈阳读大学，后来就留在了沈阳。只有老两口终生生活在昏暗之中，却自以为幸福无比。

赵铁军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方一锦母亲感到给他安排工作吃力时，机会却从天而降。

城市修环路，动迁了一排平房，正正好好留下方家院子。母亲就让方一锦两口人把卧室搬到后面，前面两间房改建成日用百货商店。这样赵铁军就摇身一变成了老板，生意简直不要太红火，一个月的收入，比方一锦父母工资加起来还多。

为了使他们的婚姻城堡固若金汤，方母借给赵铁军家买化肥种子钱，让他小妹妹来城里借读，在医院找熟人给他父母看病……据说赵家在村里颇受人羡慕。

结婚第三年，方一锦生下一个女儿。她生产时，所有产科医生护士都叹为奇迹。因为权威妇产科专家认为需要剖腹产，她却凭着一己之力，顺产下一个六斤四两的健康女婴。她父母提着鸡汤焦急地站在产房外，坐都不肯坐一下。医生护士都说，从没见过如此爱女儿的父母。

赵铁军给女儿起名叫赵爱方，这小姑娘聪明伶俐，长得白白嫩嫩，被方家老两口视为掌上明珠。生过女儿，方一锦变得胖了一点，白了一点，邻居们都说，一锦变好看了，真有福气。

有一年三八节，市电视台来学校做采访，蒋校长推荐了方一锦。节目组录制了方一锦工作的视频，采访了她的同事，又请播音员朗读了她发表在省市报纸上的文章。节目一播出，方一锦就成了我们这座城市的名人，她被誉为“瀚海张海迪”。方一锦身残志坚的事迹被推荐到省里，连续获得省巾帼英雄等多项殊荣。从此，方一锦的家人都被贴上了标签。方一锦丈夫，方一锦父母，方一锦女儿……人们看见方二锦就说，这是方一锦的妹妹。

赵爱方读高一时，城市拓宽道路，方家房子动迁，得了好大一笔动迁款。方家父母只留下一点新楼首付款，其余都给了方一锦。

方一锦两口子选新址开了一家超市，雇了十几名员工，生意越做越大。这时候蒋校长退休了，学校又人人有电脑，不缺打字员，方一锦就回家专心做老板娘了。她有退休金，不做生意也可以。但残疾人做生意，各路绿灯，就是赚得钵满盆满。赵铁军的弟妹都被安排来超市工作了。

这个超市的名字就叫铁军超市。在瀚海市你打听阅读驿站在哪，人们可能不知道，但你如果问铁军超市在哪，人人知道。他们的门面越来越大，还开启了连锁模式。

方二锦从小到大，一直毫无怨言地生活在父母的盲区里。考大学，找工作，相亲，结婚，父母从未更多过问过。来了客人，她除了负责端茶倒水，就只有沉默。而父母总是拿出方一锦的文章、织的毛衣和围巾向客人展示。她的工资也有母亲管理，她只有一点可怜得零花钱。

方二锦考的是重点中学。有一次期末考试，坐在她后面的周欣娜要看她卷子，方二锦不给她看，监考老师看到了，把周欣娜赶出了考场。周欣娜怀恨在心，在一次下了晚自习后，把方二锦赌在路上，指挥初中就被学校开除的张蓄荣打她。张蓄荣就一个又一个扇她耳光。周欣娜父亲是公安局长，她是靠关系转学来的。全市只录取288名学生，让她考是考不上重点中学的。她并不动手打方二锦，这样谁也拿她没办法。

那天我是值日生。打扫完教室，骑着自行车一出校门，我就看见张蓄荣一脚把方二锦踹倒，然后和周欣娜扬长而去。

我把方二锦扶起来时，她紧紧闭着眼睛，然后就哇哇哇吐了起来。我要带她上医院，她不肯。我说告诉老师，她非说算了。

从此，方二锦没在课上发过言。老师叫她回答问题，她就站起来一言不发。她还落下了头晕的毛病，经常做着习题就趴在课桌上不能动了。而她被霸凌的事，她父母自始至终，一无所知。

方二锦住在学校单身宿舍时，暑假宿舍楼要清空维修，她只好回家住。有一天傍晚，趁她往院子里搬饭桌时，姐夫赵铁军在她屁股上摸了一把。她立时僵住了，她知道这个家自己是再也不能回来的了。

结婚后，方二锦婆婆得了脑血栓，勉强能自理，根本不能照顾到她。她在医院生产时，丈夫出去买巧克力——当时的医生都建议产妇生产时吃巧克力，护士喊家属签字，无人应答，就对方二锦说:“你们俩口子是孤儿么？”

借着撕心裂肺的阵痛，方二锦痛痛快快流了一回眼泪。因为小时候，只要她一哭，母亲就会大声呵斥:“你哭什么哭？憋回去！”她月经初潮，自己去商店买卫生纸，躲躲藏藏好半天，才把那一卷粉红色的皱纹纸藏进书包深处。

我作为方二锦唯一的好友赶到医院时，方二锦身边已经躺着一个粉妆玉琢般的小婴儿。我太不知趣，偏问了一句:“方大娘呢？”

方二锦摇摇头，努力撑起身子要喂奶。我忙把婴儿抱过去。看她一脸宠溺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不知为什么，我竟然有些泪意。

从没得到过母爱的方二锦，最终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她很少与人交接，从不参加聚会，也从没出席过女儿的家长会。家长会都由她丈夫参加。她被同事和同学视为与大家格格不入的怪人，却没有人知道她经历过什么。她得名字只比姐姐多一画，但她只能生活在姐姐的阴影里。她的父母，不知道把一个身体有残疾的女儿保护成和健全人一样的同时，却造成了另一个女儿精神上的残疾。

方二锦一个人在黑暗中不知蜗行摸索了多久，才得到如今这平静的生活，并且在寻求治愈的道路上，付出了太多艰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