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公交车进城去看父亲。车上有一位颤颤巍巍的老爷子，搀扶他的不知是他女儿还是保姆。她说老爷子八十四岁了，每天都要去市图书馆看书，风雨无阻。车上的人就都感慨，纷纷说，看这毅力，真令人佩服。又有人说，南京图书馆有个老爷子，九十多岁还坐公交车上班呢，了不得。
在父亲家楼下，我看到正步履缓慢地从超市走回来的父亲。他身体状况大不如前，眼花，耳背，腿脚不大灵活。
老人和老人的状态也不一样。我步行三百米的路程内，竟然看到两个坐轮椅的老人。只能庆幸父亲还可以自己走路，不需要人搀扶。
父亲一见了我就说，青菜涨价了，土豆一块三了。
我给父亲买了他爱吃的猪头肉。父亲都这么大年纪了，我不再限制他这个那个了，能吃就好，管他健康不健康。他说，别买了，我不吃。
我给父亲买了一双方便穿脱的品牌布鞋。他说，别买了，我有鞋。
我给父亲买了芒果。他说，别买水果了，我不吃。
我先生给父亲早早买了一根拐杖。他说，我不用，我能走。去年冬天，父亲在路上摔了一跤，被路人送到医院之后，终于开始用上了拐杖。
我知道父亲什么都嫌贵，还坚决不服老。我问他攒钱不花想干啥，自己子女都不缺钱。父亲说:我得给孙子外孙子留钱哪，不能让他们认为当爷爷当姥爷的没有用。
随着衰老的日益侵蚀破坏，父亲不再能健步如飞。过去，他用小推车推着外孙到处走，骑自行车接送外孙上下学。现在，悲伤无力是我们要共同面对的一种状态。外孙每到他跟前，也都是一副不忍不舍的神情。
我陪父亲在楼下小坐。父亲说:楼上老马头真厉害，九十岁了还能下楼看人家打扑克。他看到一把好牌，一兴奋就过去了，那个痛快。正好他儿子办事路过看见了，连通知的电话费都省了。
老同事、老朋友和老邻居们先后病重或离去。在歌厅里唱歌和在楼下看打扑克时离去了的人，成为父亲他们特别羡慕的人。
一楼有人敲窗户。我仔细一看，发现那个人是姑姑。她招手让我过去。
我走到窗边。姑姑说:我这里组建个大厂子，人手不够。闺女，你帮我找点人，找到了打电话告诉我。我们得搞些有影响力的重大工程，动静大点做起来！都什么年月啦，不怕投入，也不怕人多。
我听得一头雾水。父亲在身后示意我点头。后来又悄悄告诉我，那个姑姑现在老糊涂了，每天被锁在家里，不然出了门就找不到家了。
姑姑从前是个又漂亮又能干的人，帮邻居买秋菜、理发和染发，用缝纫机给大家轧衣服和各种帆布袋子。现在却落到这步田地，令人唏嘘不已。
隔天我去父亲家，一进门，就见父亲拿着一把水果刀，对着我买的那颗大芒果一筹莫展。他一切，芒果就逃跑。
我赶紧给父亲削芒果。先切开，再切十字花刀。
父亲一边吃芒果，一边满意地点头:挺甜。又说，楼下你姑姑昨天不知怎的，拿着一双棉鞋走出去了，说这里不是她家，她要回自己家。幸亏邻居看见了，让姑父把她整回来了。
离开父亲家，我经过一楼时，姑姑从打开的窗子内说，闺女，人找得咋样了？我告诉你，每个人都有补助，不能白白做工的，那不公平。一个人一个月补助十万块，咱们又不是没钱。谁来都给，当然素质高些的人来最好了。
我点头，向姑姑保证，一定帮她找来人。姑姑听了非常满意，大约很少有人愿意听她多讲话。我又问，姑姑，我来了您给发多少钱？
姑姑说，十万呀，闺女，咱可不能黑心，一分也不会少你的。过去那些当官儿的贪污收礼，可不黑心么。快溜去吧，就这么定了。
这栋楼现在临街，除了姑姑家，一楼住宅都改成可以出租的门市房了。姑姑家没钱买别处的房子，只能住在这里。
她满头白发，满面皱纹，门牙缺了一颗，目光涣散，衣着晦暗。她所站的位置是狭小的厨房，光线黯淡，加之隔着老旧的窗纱，使她看上去更加没有神采。她的样子可能也是我们老去的样子吧，一想及此，明明是暑热天，凉意却瞬间就袭遍了我的全身，我瞬间就进入了寒秋。
父亲家对面生鲜超市门口，总是有一些老人带着小马扎聚在一起，拉家常，打扑克。我每次去父亲家，敲门没人应声时，就知道父亲去老人据点了。
在这冬季漫长的城市，老人家们可去的地方太有限了。而一楼的姑姑，即使老人据点近在咫尺，她也无法加入其中。
除了在窗边找人聊天布置任务，姑姑现在就是每天敲响家中紧锁的入户铁门，喊着要出去。咣咣咣，咣咣咣，固定的节目，固定的节奏。我上下楼梯时，常忍不住心底的万般酸楚。我家里还有一个姑姑做的极精美的小碎花帆布拎包，而现在，她已经不认不出我了。
姑姑的女儿生活艰难，也帮不上她什么。她每个月只有一千多元的退休金，却在臆想中对前来参加工作的人许下重金。
一个月十万块，我想那是我们这个城市百分之九十的人所永远不能企及的工资额。过去岁月的清贫困乏，就这样折射在姑姑混乱的思维中。十万块，那是她年轻时做挡车工几年也挣不到的钱呀，而现在，她慷慨地大手一挥，拿去吧！
我们不是亲戚。因她和父亲同姓，母亲在世时让我喊她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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