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是常住，便成方所

    

九年前的初春，我去京城之前，不确定有没有时间与我的学生小墨见面。在京城我很有几个学生、朋友和同学，但每次行色匆匆，恐怕都来不及见面。

    

直到抵达后的第二天早上，在阴沉的光线中醒来，发现有大半天的空闲，才打电话给他。他和女友天天乘地铁到我住的亦庄桥，路上要两个多小时。一出电梯，就见他们站在酒店大厅里。

两个人都高挑出众，都好看。我抱了抱天天，然后看他们——我真是爱看他们。一切相爱着的人，他们的眼神与相貌皆是美的。

    

天灰蒙蒙的，说不清是晴天还是阴天，让人老有睡不醒的感觉。走上坑坑洼洼的天桥，就在酒店对面的港式火锅店，于珠帘内的窗前，相对而坐，喁喁而语。

我点了豌豆尖、山药条、燕京啤酒。青菜在一只斜着的白色碗沿边翠绿着，红酒边的牛肉簇拥着一枚小太阳般的鸡蛋，豆腐雪白，木耳浓黑。他们把茼蒿叫成蒿子杆儿。

啤酒很好喝，我以前喝一口就会醉了。现在是喝多少也不觉醉意，只当解渴。店里暂时只有我们三个人。说很多的话，吃很多种类的东西，时间在这一刻仿佛终于为我们停驻。山远着，风远着，阴沉之中，透出春日午后特有的甜柔。

    

天天得天独厚地有着高高的个子和小小的一张极清洁的脸，她的眼神、动作、话语，又实在，又温存，又爱娇，又无邪。

和小墨共用一只小火锅，她一会儿细心地把菜夹进我的锅子里，一会把熟了的肉放进小墨的餐盘里，又把钱夹递给小墨让他去买单。这个当年宝鸡高考文科状元，如今的海龟硕士，京城一流高校教师，真真无一不合我意。

这城市特别的地儿是，每天午后两点到五点饭店不营业，人家要休息，所以需提前买单。而把一个女孩子养成这样，那个做妈妈的真有成就。我不确定我自己的孩子能否成为我期望中的模样，他如果像小墨，可以拥有天天这样完美的女友，那我可不知修了几世的福。

    

饭后天天和小墨又陪我去国美商场买相机。导购推荐我以前用过的一款，我却听从家里先生的意见买了贵一些的新款。于是，新相机里第一次拍的人就是他们俩。小墨却说他的相机放在家里半年都不用动一次。也是，单反机相对沉，不及卡片机轻便快捷。可是我想要一个新相机好久了，给自己实在也没什么用钱的地儿。

我不买衣装，大多穿自己做的和爱人朋友送的。不吃药，因为家中有巫医调理。饭食多素，不喜大鱼大肉。不艳妆，因为长得无可救药。最近连首饰也不喜戴，更认不得金银钻石了。每当银行用短信通知我帐户里又多了多少钱时，我就联想到年轻时蓬勃欲望之下不能相匹配的可怜的收入。而在此刻，走了许多的路以后，关注内心比关注外部世界更多，对物的欲望从俭，一部相机终于告诉自己多少还有所需求。不然可能也是太无趣了。 

他俩帮我兑积分，试卡，跑来跑去的，我又觉得享受。其实不是所有当老师的都能享受这待遇，我只是特别幸运而已。而若对人说小墨是我学生，还真是令我骄傲。他在京城这些年走得踏实，显出才干，未来不可限量。

     

因为天天在英国伯格大学留学归来，他们的京城户口问题也尽早得到了解决。那天晚上陪同我们家族聚会的空军部队政委对我说：“你从哪里生活久了，哪里就是你感觉最好的地方。”这个我真是深有体会。“定是常住，便成方所。”此地所有的缺陷，其它城市可能在另外的方面也一样存在着。但你适应了它，它就是你的城了。

人挪活，树挪死。人一直是大地上不断迁徙的子民。一般迁徙的流向是，乡村的奔向城市，小城市的奔向大城市，大城市的奔向国外。只有像梭罗一样极少数的人，愿意回到乡间自然简朴的土地上，在湖边进行他们人生最深刻的思想。张爱玲的母亲在英国生活久了，说不能回到上海，因为首先脏就受不了。回程中火车离开京城很远了，窗外都找不到一块像样的蓝天。但既然选择在首都发展，那这里就是他们最好的方所了。

    

从京城回到家里，小墨打电话来说：“在一起好几个小时，怎么却好像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啊，那也正是我的感觉。

我们应当还有很多的话语，可惜都搁浅在相逢的海边。我们捡拾珠贝，留下礁石、脚印和思念。人的一生，即使认识许多人，但一定不会都成为知己。一个老师，即使带过很多学生，也有许多各自奔天涯，再无任何联系。师生成为知己，可能也是千年等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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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君一席话，明日各天涯。天涯就是，你在你的城市，我在我的处所，听得到电话里微信消息里你的声音，看得到你QQ上的新签名，读得到你公众号里写的文字，却共一轮圆月而经年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