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有鱼，出无车

   

《战国策》里有一篇《冯谖客孟尝君》，是我们上课时给非中文专业学生讲的一篇课文。文中说冯谖做孟尝君的门客，先是提了一个要求：“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孟尝君给了他美食。后来他又提出新要求：“长铗归来乎，出无车。”于是孟尝君又“为之驾”，送了他一辆豪车。看来从古至今，代步工具都如此重要，不单是为出行提供便捷，更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车之于男性，像时装之于女性那么重要吧？他们却说：不，车对于我们，比衣服对女人的重要还重要。

三十多年前，闪闪发光的凤凰自行车是骄傲。把车擦得亮亮的，车辐条在阳光下直晃人的眼。车铃脆生生的响声，是最拉风的音乐。二十多年前，骑摩托车的人，总是威风凛凛地从人们身畔呼啸而过，一骑绝尘。十五年前，私家车不知不觉在我们周围遍地开花。现在，城区窄街道路上挤满了小汽车——它们倒成了城市一患了。

晕车，又爱健步行走，我对开车毫无兴趣(我才不告诉你我是买不起车，加不起油呢)。含小时上学需要我接送，先生送我一辆电动车。第一天骑时，含宁愿在后面跟着跑，也不肯让我带他。很快，我将电动车撞得体无完肤。不是和别人撞，就是自己和自己撞。在冷风里穿行，每天又穿得好像马上要去南极科考。

某年教学水平评估时，因为接待专家较多，学院征用了吴老师的私家车——一辆银色的奥迪车。每天车接车送，吴老师车开得极稳，我竟一点也没晕。

慢慢觉出有车的益处来，可以在冷天里穿裙子。正值十一月初秋冬时节，接待的第三天，我穿了一套红裙子。唉，那时候母亲还健在。母亲去世后我就没穿过红色了。

当时吴老师说：前两天你怎么不穿？中国人含蓄我猜这意思是表示穿红裙子漂亮吧。

我说：她们有几个人穿红，而且每天穿，我没有办法穿。——我一直游说她们说要每天换衣服，就是想倒出一天来给我穿红。一边心里才意识到，原来女性每天换衣服，不单是证明当夜没有不回家，还是要给别人留余地出来。

车里每天放不同的音乐。我们负责接待的专家是来自北工大的钱教授。知道他不喜欢打击乐类的快歌，吴老师每天放的都是抒情音乐。有了音乐的配合，使人觉得车窗外的暮蔼也多了几分诗意的浪漫。所以冯谖才要感叹“出无车”啊！

我向专家介绍说，我是中文系的老师。吴老师戴一只六万多元的名表，西装笔挺，向专家介绍说自己就是个看大门的。当然，很快院长就向专家介绍了我们的身份。结果，每每下车，我都等不到去给专家拉开车门。钱教授说：我怎么能让部长给我开门呢。又说：您看起来像个学生嘛！——为了在下车时能尽快腾出手来拉车门，我背了双肩包。

钱教授每下车时，都要郑重地向吴老师致谢。我也因此学到了很多，习惯了说话称呼“您”。以前总是出口生硬，却奇怪怎么北京人叫着那么顺耳。因此坚持言传身教。现在，不只我的学生，连我家含都对我称您，成果喜人。

有一天很晚才收工，含打电话请我给他买一支圆规。天色向晚，我去哪里给他买？吴老师却一路开车带我奔向一个超市——还真的就买到了。有车的确有好处啊。

接待工作近尾声时，出现了一个令人不快的插曲。专家组秘书在总结大会上谈了一些有关接待的看法。据说之前他跟联络员提示，你们这里的羊腿很不错。联络员将情况汇报给上级，上级说，羊腿跟评估没关系吧？

来自工科院校的专家组秘书可能心有不满，就转而提意见说，你们做接待工作的联络员为什么都是年轻漂亮的女老师，为什么没有男老师。其实当时有两个联络员是男老师，再说师范院校女老师多很正常啊。他以偏概全，说的并不是事实。因此，参与接待的女老师几乎人人愤愤然，觉得严肃的工作受到了侮辱。

我奇怪自己为什么不够生气，可能没把自己划到他说的类别里去，认为自己就是个男的吧。我不太会对号入座，前不久慢书房读书群里有朋友说，一位因与群友意见不一致而退群的湾湾友人，也在写作方面影射了我，可是我完全没感觉。没长心的人，任何影射议论大约都影响不到他投入的热情。

每一个不曾为事业拼搏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迎接评估时，我是材料组的，还是接待组的，同时还做督导组的表格文案。我曾为它彻夜不眠通宵写稿，一个人指导九个学生的本科毕业论文，同时还上两门课。那时家中娃尚幼，我恨不能有好几双手。

当然也不必在乎是否得到回报，或者得到了是否相当。有些付出不可称量，但值得骄傲——知道自己可以承担那么多。一直和热爱的在一起，已是多么幸运，所以可以永远充满热忱，从来不泄气。正像布罗茨基说的:“我觉得，几棵树比树林宝贵，我没有普通的兴趣。但内心进步的速度，快于天体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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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只有我一个人，坚持把钱教授送上去龙嘉机场的车。后又听说长春大雾，不能起飞，于是及时发短信问候。而钱教授关于做人做事语重心长的话语，至今言犹在耳，使我受益终生。长者的教诲与鼓励，那也是一个人永远充满工作热忱的来源之一啊。

此后，羊腿成了我们这里的一个梗，屡屡被提及。有几位老师坚决不肯参与后续工作，我倒不放在心上。某些历史定论都不一定是当时的真实，因此一个人的一种说法，只是一种声音而已，况且我们接待的专家钱教授那么谦和儒雅。放在心上的，是食有鱼，出无车，第二天早上又要去乘班车，开始我的晕车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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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整整十五年过去，听说吴老师退休后便患病去世了。钱教授应当也有八十多岁了。无论人间还是天国，惟愿故人都好。即使是那个专家组秘书，我也祝愿他有钱可以自己买羊腿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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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二来自文友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