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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城子官银号往事1:朴大娘

我们家在1978年春天搬往白城子城南官银号,那一年我9岁。

白城子曾是中共辽吉省委所在地。官银号是清政府官方设立的金融机构,相当于今天的银行吧。但那一片草原和附近几个村屯,无论如何不能使人将其与昔日繁华的银行街市联系起来。我那时不知道是官银号,还以为是观音号呢。

官银号由三部分居民区组成。一部分是林场家属区,一部分是畜牧研究所家属区,这两个家属区连着,居民是城市户口。还有一部分是隔着一条大土路的向阳四队,居民是农村户口。

两条铁路线穿草原而过。一条是长白线,白城到长春。一条是平齐线,四平到齐齐哈尔。我们夜里会听到铁路线上火车隆隆驶过,白天火车声音就没那么大了,远远看见火车像一条绿色的长虫,很快就爬远了。

我家住的是我父亲单位畜牧研究所分配的红砖房子,屋顶微微拱起,浇上沥青防雨。后来再盖房子,都是平顶的,叫北京平。

出了我家院子,向西、向北都是草甸子。东面是林场家属区房子,房子再东面,就是长白铁路了。一条新修的窄窄的柏油马路穿过一大片白杨树林,穿过火车道,就和长白公路接上了。长白公路接的是城里的金辉南街。

我常常一出门就在草甸子上面打滚儿,因为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草原。草甸子上有很多野花,我第一次见到了蓝紫色的鸢尾花和红艳艳的山丹丹花。

在官银号,我认识的第一个人是朴大娘。

朴大娘是居委会主任,每个月挣八元钱的工资。朴大爷是林场的车老板。居委会还有副主任,是史大娘。副主任一分工资也没有,纯尽义务帮忙。史大娘不识字,所以她不能当主任。

朴大娘拿着一个登记簿来我们家,站在院子里问我母亲一些情况,然后用一只蓝色的圆珠笔登记到那个簿子上。我母亲正在院子里晾衣服,擦了擦湿手,非常热情地把她让到屋里。

朴大娘长脸,她的肤色是金色的,毛孔粗大。小眼睛,眼角有些耷拉,头发都是卷儿,用一只白底蓝花纱巾罩着。她个子很高,坐到炕上时,两条大长腿伸出去老远。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很像一只骆驼。

她打亮一下我们家屋子,不住地感叹:柳老师,你们家也太干净了啊!这可真是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啊。这门槛子都刷得这么干净啊!

我母亲谦虚地说:哪里,我这一天没什么事儿,闲不住。

朴大娘用手抹一下炕沿,说:啧啧,这干净。你说说你是老师还上班儿呢,比不上班的家庭妇女都利索。真是没比的。你们家三个孩子,不多不少,正正好好。我们家五个,咳,就有点多了。

我母亲说:你们孩子都多大了?

朴大娘说:我大儿子朴正龙在林场上班了,不爱念书。大姑娘朴金花今年高考。二姑娘朴银花上初二。三姑娘朴美花上小学五年级。朴正翔是老幺,上三年级。唉,几个孩子学习都费劲。真羡慕你。

我母亲说:孩子们要是学习上有不懂的,可以来问我。我多少还能教点儿。

朴大娘说:说真的,那柳老师你费心啦。

隔天,朴家大姑娘朴金花就来了,她拿了一篇作文请我母亲看。朴金花长得很像朴大娘,她应当就是年轻版的朴大娘。

她走后,我母亲跟我父亲感叹:这朴家金花也太笨了,一篇八百字的作文,错字起码有十几个。

我父亲骄傲地说,你看我儿子姑娘多聪明,将来都是清华北大的苗子。

我母亲说:快别吹了,看把房盖儿吹跑了,半夜冻死。

那年高考后,朴金花又来我们家,跟我母亲探讨高考题目。她知道自己肯定考不上了,朴大娘肯定不会让她复读,可是她还想再试一年,求我母亲帮忙说情。

我母亲见她那么爱学习,就答应了。她走后,我母亲叹了口气,对我父亲说:看样子,金花再学一年也考不上。但孩子有心,得成全啊。

朴金花复读一年,不出意料地落榜了。不久,朴大娘托关系安排她去纺织厂做挡车工了,她来我家跟我母亲报告好消息,还说朴大娘让送来一罐辣白菜。

朴大娘腌的朝鲜族辣白菜特别好吃,我觉得比我母亲腌的酸菜好吃太多。要是打分的话,辣白菜打九十八分,腌酸菜臭烘烘的,只能打五十八分。

朴银花是朴家三姐妹中长得最标致的,她取了朴大娘和朴大爷的优点。她一上了高中就剪了个张瑜头,穿喇叭裤,还带了些男生女生来来往往。坊间不免有些议论,说银花不学好。朴大娘脸上挂不住,来找我母亲讨教育子良方。

家属区里的男孩子犯了错误,一般都是被吊起来用皮带抽的。老项家打孩子打得最狠,每次都惊天动地的。女孩子呢,也常被父母扇嘴巴子,揍笤帚疙瘩。我母亲说使不得。她对朴大娘说:子不教,父母过。朴大嫂,孩子不打不行,但你打得有方法。我们家三个孩子我都打,但都有技巧的。要在大脖子后面穴位处掐,这样败火,打不坏,相当于揪痧了,对孩子身体有好处。大人能出气,还教育了他们。再有么,大人不能一个批评另一个惯,要说打,俩人口径得统一,不然白打。

朴大娘点头说:嗯,柳老师你这招真好。我这几个孩子吧,说啥也不听,真没办法啊。我回去试试。

邻居谁家有个矛盾纠纷,吵个架,孩子闯祸被找家长,大事小情的,朴大娘都要参与,说和,不知费了多少口舌唾沫。可是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儿,轮到自家孩子就不灵了。

朴家大龙是官银号这一片儿的老大,据说打群架敢下死手。

朴金花结婚了,常常哭着跑回娘家,说是她丈夫打她。在娘家待几天,金花当火车小烧的丈夫来接,朴大娘也只有让她跟回去。小烧就是火车上的副司机,负责填煤的。他一出差至少三天不回来,金花就有至少三天的好日子过。朴大娘说起来直叹气:女人嘛,就是这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朴老幺小小年纪,偷吴凯家鸡蛋,折老郎家甜杆,把老韩家订的牛奶喝掉再装上石灰水,人家没少找朴大娘。朴大娘就一边骂老幺,一边红着脸给人家赔不是。

只有朴美花是唯一一个不让朴大娘操心的孩子,她长得一般般,学习成绩一般般,平时沉默寡言,走路像一只无声的猫。有一次朴大娘正开箱子检查珍藏的布料,不防朴美花进来送晾干的被单,吓了一跳,把她好一顿骂:你是贼么,进屋连个动静也没有?然后就骂了一大串朝语。

朴大娘和朴大爷会讲朝语,他们家孩子在汉族聚居地出生长大,都不会说朝语。但全世界骂人的话可能都不需要翻译吧。朴金花委屈地吧嗒吧嗒掉眼泪,马上又出去扫院子了。

史大娘有一天来我们家串门,跟我母亲说:我看朴大嫂太不适合当委主任了,自己的孩子都不成器,多丢人呀。

当时章瑞华正在我们家和我一起写作业,她支棱耳朵听大人唠嗑,半天没写一个字。我因为到新学校没有教材,每天必须和同学一起写作业,抄生字。

我等了她一会,说:写完没,我等着翻片儿呢。

她才回过神来,刷刷刷写起来。

过了几天,史大娘又来我们家,肿着眼睛跟我母亲说:我说朴大嫂不适合当委主任这事儿也没跟别人说呀,昨天朴大嫂找我理论来了。

连我这个小孩子也能看出来,史大娘哭过了。

母亲问我:小妍,你跟朴家姐姐说啥了?

我说:妈,我这几天都没见过朴家几个姐姐,怎么传闲话?

我母亲忽然想起来,说:对了,老章家和朴家住隔壁呀。

史大娘恍然大悟:唉呀,那个章家闺女瞅着老实巴交的,咋这么能传闲话挑拨是非呢!

史大娘离开时,母亲用我家的花布袋子给她装了十个咸鹅蛋带回去。我心里想:这别人传闲话,我差点背黑锅,完了我们家还得赔罪,真是的。

第二天章瑞华再来我们家写作业,我就问她是不是传闲话了。她红了脸矢口否认,真是死鸭子嘴硬。不光嘴硬,她那张嘴还漏风。

朴大娘家是朝族,她们家也特别干净,用的朝族锅擦得锃亮锃亮的。锅台连着炕,扫得干干净净。朴大娘做的打糕也特别好吃,我母亲只会蒸粘豆包,我去朴家找美花玩时,朴大娘给了我一块打糕。打糕白白的,有筋性,我觉得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点心。可惜除了朴大娘家,哪里也吃不到。

后来那些年,朴大娘越来越不省心,后来连做打糕的心情也没有了。

先是林家婶子找朴大娘,说朴老幺在房后柴火垛里祸害了她大闺女。朴老幺当然不承认,林婶说她哭了一宿,大闺女这一辈子算完了。

这事知道的人起初并不多,但章瑞华听见了,到处说。风言风语没把朴家怎么样,但林家在官银号待不下去,就搬走了。林家大闺女叫林爱静,搬家走时也才十二岁。她长得和我的布娃娃一模一样,长睫毛又浓又密,实在太漂亮了。

又过了五年,朴老幺因为强奸一个精神病女孩,导致女孩怀孕被判刑,朴大娘就辞去了居委会主任的职务。她从此见人都不太敢打招呼,总是低着头像在找东西。史大娘说,她在找脸,不好好教育子女,脸都丢净了。

这还没完,更加雪上加霜的是,1989年,朴家大龙因为杀人未遂被判死刑。市里开公审大会,大龙脖子上挂了牌子,绑在在解放车上游街,然后就被枪毙了。

游街那天,官银号很多人都上街去围观了。他们在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者中显得特别兴奋,他们可不想错过如此精彩的好戏。他们从海明路上回来,绘声绘色地讲起朴大龙上刑场前的样子。据说大龙看到了熟人,还点头微笑呢。

朴大娘躺在炕上,一动也不动,整整躺了一天两夜。她再起来,人就瘸了。

大龙喜欢林场场长的女儿张延安。张延安嫁给了门当户对的大贵,但不知怎么就和大龙好上了。大龙让张延安和大贵离婚。大贵不同意。大龙就在一天晚上去大贵家害他。

大贵家住的是北京平,房子比老红砖房气派。他们家厨房在后边。大贵去后厨房给大龙烧水沏茶,灯光昏暗。大龙在他背后,用一把斧子砍向了他的头。

大贵在医院昏迷了几天后,竟然奇迹般醒过来了,从此脑袋上顶着一块钢板,拄着一根拐杖生活。

邻居们都说朴家大嫂怎么摊上这么些孽障,不让人省个心。

朴金花离婚后带着女儿去南方了,再也没有回来。

朴银花据说做了舞厅坐台小姐,反正是天南地北居无定所地到处漂泊。

只有朴美花,结婚后还能常常回来照顾父母。

其实朴大娘最不待见的就是朴美花。朴美花衣服穿两个姐姐剩下的,文具用两个姐姐淘汰的,还要割兔草,烧炉子,缝被子,煮饭,什么活儿都得干,经常手指甲里夹着面粉上学,还净挨朴大娘骂。

朴大娘去世前住在朴美花家里。朴美花家和我新家在一个小区,她在小区门口开了一家24小时便利店。便利店里有朝鲜族打糕和辣白菜卖,那是朴美花得自朴大娘的真传。

我经常能看见朴美花用轮椅推着朴大娘出来晒太阳。朴大爷早几年去世,也是朴美花和丈夫侍候送终的。

天气已经很热了,朴大娘腿上还盖着大红花羊毛毯子。我跟朴大娘打招呼,她目光呆滞,眼睛里似汪着两泡浊泪,不知认出了我没有。因为瘦,她的脸显得更长了。这只骆驼,已经彻底被不省心的子女压垮了。美花轻声对我说:我妈耳朵完全听不见了,聋。她弯腰给朴大娘掖毯子,露出头顶新生出的白发茬。朴美花还不到五十岁,头发白得也太早了。

秋天落叶飘飞时,朴大娘去世了,那年她刚好八十岁。而我们离开官银号已经很多年了,那片草原早已夷为平地,履之以房屋继之以高楼了。官银号的一切我已经记不起太多了,只有朴大娘一个人牢牢背在身上,自我折磨直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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