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今年八十三岁,从一月感染新冠后,整整七个月没出过家门,一度自己几岁都不知道,还经常出现幻觉。有经验的朋友们都告诉我,这事不可逆,不要抱有幻想,情形只会越来越糟。听得人灰心丧气,好不绝望。
意外的是,近日父亲忽然神智清醒,恢复速度惊人,不仅知道自己几岁了,还会回忆起许多往事,使我简直喜极而泣,执意带父亲出来走走。
起初父亲并不同意,毕竟久不和外面的世界接触,他连自己能不能走下楼梯都不确定。
可是木兰我是谁啊,一意孤行,谁也违拗不得。我把新买的助听器强行按进父亲耳朵,和范姨一起给他穿衣服,戴帽子,拿拐棍——母亲去世十年了,这几年有范姨照看父亲,我们做儿女的,不知省了多少心。巫森做司机,还带了两把小椅子,预备父亲走不动好坐着。
目的地是春华园。我不是和陈大波老师、曹老师去过一次且甚觉惊艳么?而且那里在我们从前住的官银号附近,对父亲来说一定熟悉。所以我自作主张带父亲来,才不管他愿意不愿意。
一到了春华园门口,我们就让父亲下车走。没想到他走起来竟然一直说不累。走到生命之树雕塑附近,坐在春华湖边,感觉如在画中。微风在湖面吹起一阵阵涟漪,拂过手臂上的肌肤,有说不出的清爽。天空湛蓝,几朵白云勾勒出雪山湖泊。远处有廊桥水榭,水鸟野鸭。这是多么怡心悦目的美景啊,可惜我不会作诗。
我问父亲这里如何,他说:还行。
“还行”就是很不错的意思。老人家都习惯于不把话说满,总是留有余地,很少用“特别”、“非常”、“贼拉”这样的词,那是人生智慧。
这时来了一家四代人。老太太坐轮椅,肤色白净,体态轻盈,非常有气质。大女儿手执自拍杆,打扮时尚,但不及母亲美。大外孙女个子高挑,腰身粗壮,又不及老太太大女儿美。第四代是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儿,她们叫他小二儿。老太太少说也有八十五六岁了,很享受晚辈簇拥的幸福感。人们总是说女儿是父母的小棉袄,生女儿晚年会更幸福,这观点她一定非常同意。那一大家在湖边大石头上尽情拍照,离开时扔下一湖的欢声笑语,使人被感染,在这初秋的阳光里忘了一切烦忧。
这边父亲却只是安静地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远处泽雷塔还是从前那个塔,但那时他和母亲忙于办幼儿园,周六不休,周日又要洒扫庭除,种菜园,竟从来没有进园游览过。那时春华园还叫森林公园,景观小气,游人稀少。现在,外面的世界以日新月异之姿摆在父亲面前,人生暮年,衰老失聪,他其实正渐渐远离世界。但是,我却妄图以一己之力和岁月较力抗衡,要把父亲从悬崖边拉回来。
村上春树说:“在自己喜欢的时间里,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对我而言这便是自由人的定义。”然而人年轻时,恰恰万务缠身没有自由。现在,我们都是中老年人了,有了自由,如果失去了做自己喜欢做的事的力气和兴致,那可真是遗憾啊。
去过春华园后,我又坚持带父亲去饭店,在楼下散步,硬生生把一个宅家一动不动的老人变回了能和老邻居们拉家常的老爷子。“自古逢秋多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浸淫文学世界已久,心胸难免多些别样情怀。面对必然到来的命运的安排,坚持和时间赛跑,我只是不想留下遗憾,或者说少留下些遗憾。如此说来,唉,做女儿的我也是够自私的吧。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