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一个人的缑城️ 24】将军路(下)

跨过这条街,就算城外了,城外全是田野。

                  ——《一个人的缑城》

      将军路 (下)    

文 摄/ 顾方强

那些让老马心思动念的公房,有钱也没地方买,何况那时也没钱,当老马家的不远处,造起了成排的公房时,那里顿时成了老马家人的向往之地。

小城最早的公房,大都是从土改房中保留下来的瓦房,差不多都是些石板明堂的大道地,申请到住屋的每户人家,可分租到其中的二三间,租金也就意思意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当时掌管这些房子的房管所,比现在任何一个单位都要吃香,连有亲戚在那里工作都十分受人尊敬。

当然也有自行建造公房的单位,小城最早的自建公房,建在小城东北角一个叫做东后墙头的地方,这是解放后不久,小城商业系统自建的公房。到现在为止那里还保持着当初的旧模样,二排东西走向部队营房似的小平房,外加一排公用厨房,带着明显的东欧风格,时称苏联小洋房。墙脚根的落成碑基上显示,此房竣工于一九五六年十一月。

接下来的近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几乎没有哪个单位,有自建公房的能力与资格,包括个人起屋,缑乡形象直观地把造房叫做起屋,上梁叫做竖屋。一直到了七十年代末,建房政策才有所松动。

老马家隔壁邻居起屋的时候,是把老屋拆掉造屋的,当时还没有批几间地址造屋的概念。这老屋要是拆倒重造,四至就不好确认了。在做基础放墙脚的时候,往往会出现放墙脚的主人和撬墙脚的邻居,围在放墙脚的地方剑拔弩张的场面,双方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当然也有仗地方霸势的邻居,他们不管公理婆理一概不理,这个就另当别论了。

寻常邻舍之间争墙脚坞,也就双方围在现场,露出一副情何以堪的表情,着急地用手背拍打着手心,口角流沫地强调着自己是全天下最讲道理的人,慷慨激昂地声明自己之所以要这么做的原因道理,让对方随便到哪里去评理都不怕。双方只是吐沫横飞地在那里搏嘴而已,缑乡方言里的搏嘴,画面感比吵架要直接多了。要是一冲动场面没控制好的话,情急之下一夺锄头柄,这吵架也会变成干架。不过,一旦墙脚的基础上来并浇注好圈梁,无论对方怎么有道理、怎么有势可仗,这争墙脚的争端,就算就告一段落了。待业时吆三喝四的老马,没少被人家叫去,为墙脚坞的争端站台,以壮一方的声势。

那时个人造的房子结构也是简单,一般也就火柴盒似的搁成二层了事,也没有卫生间的设计,更没有抽水马桶的概念。挑梁挑出来的阳台,作为进岀房间的走廊,阳台大多以汰石子工艺装饰,有挑梁阳台走廓的房子,是那个时期特有的特征。屋顶还是老式的,人字坡的墙上架梁钉栓,铺上竹垫加盖瓦片,平顶屋还要过好几年才流行起来。

尽管那时的房子结构简单,个人要是真能把房子造起来,那也是非常不简单。造屋或多或少的会背上一些债务,缑乡也因此派生出过小日子自嘲的一句俗语,叫做弗想造屋么,弄点吃吃用用还是有的。空债人家免不了会采取民间标会的方式来打调头,只是没料到这标会的手段,到后来变成了目的,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几次涉众甚广的倒会风波。对于人家围餐之时连嘴角边留下来的汤计,都轮不到你来舔的你我他来说,其中切肤之痛的教训,可以吸取的唯一教训是,人们很少会从教训中吸取教训,其它教训也一样。

造屋的难不止是把钱熬出来的难,还有采购建材的不易,需要花心思找门路去采购材料,一样一样蚂蚁拕窠一样去囤积,备齐了才能开工。当时在小城的巷头弄尾以及道地里,经常可以看到囤积堆放着的红砖、瓦片、用作房梁的水泥桁条,水泥门窗架,还有用作楼板的多孔板。

至于沙石,南门外的溪滩上有的是,只是当初无暇顾及溪水里铺满鹅卵石的难得与壮丽,仅仅二十来年的时光,便把满溪的沙石似乎淘了个精光,生生把一条溪淘成了一条河。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千百年来一直满城白墙黑瓦的小城,开始被钢筋水泥替代,曾经由瓦房、庭院、巷弄组成的故乡,等到想起来想要去看望时,才发现只剩下远去的背影,已无法挽留也来不及道别。

单位造公屋不怎么缺钱,缺的是造屋的地基,也只能见缝插针地造,东一幢西一幢的造得稀稀落落。一直到了八十年代中后期,才在南门的田洋畈上,忽然雨后春笋般竖起了成排成排的公房,它们拥有一个响亮的地名,叫做将军路。

现在沦为拆迁房的公房,对当时小城的人们来说,能住上这样的公房,就像搬进天堂一样。这些公房一般不会超过五层,一梯两户的楼道,用俗称刀片的水泥件装饰采光。不管哪个单位,单套面积和材质工艺有严格的规定,单套面积一般不让超过八十平方,门窗都是木头做的,地面也就是普通的水泥抹面,只有阳台的水泥扶手上,才被允许用磨石子的工艺点缀,地面也想用这样的工艺,单位领导是不肯背通报处分这个风险的。当时建造的公房楼道里,还有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倒垃圾的通道,可把垃圾从顶楼倾倒到底楼,刚巧进到底楼的人,往往会被从天而降的轰隆一声响,在通道出口处像烟一样冒岀来的灰尘中,吓得跳起来大声问候人家的祖宗。

对于当时住在瓦房还要每天端着痰孟,到公共厕所去倒尿倒屙的多数人家来说,且不说雪白的墙面和平整的地面,天蓝色或浅黄色的室内门窗,还有并缝得严丝合缝的外窗,单就户户拥有的蹲坑马桶,那种事后伸手一拉就冲得干干净净,方便得像开关电灯一样的方便,就足以让大家对公房心驰神往起来,更何况住公房的人,都是有工作的工作同志。那时分到公房的人家,印象中几乎都是不装修的,最多在地上刷一层红漆,便欢天喜地搬屋入住。反正分到公房后,嘭的一声关上门,悬着的心终于落心肚的那份安稳和庆幸,没分到过公房的人是感受不到的。

分公房你能不能分得到另说,能不能换得到更新换代后的新公房也另说,分到或换到的公房,是不是在灿头间,是东灿还是西灿,在三楼还是几楼,这其中大有奥妙讲究。这个不仅牵涉到住的舒适程度,更涉及到平时在单位里的资格高底之分。分公房时,在切身利益过了这个村就不知下个店在哪里的情况下,除了个别高风亮节的让上一轮,大家的当仁不让也是无可厚非。

要把可让人再投胎一般的公房,太太平平地分好分出去,局面和一副十三不搭的牌面有些相似,加上一些爹头娘脚的各种分房理由,要把这一碗水端平的难度可想而知,总是驼背落棺材一样弗条直。一些僧多粥少的单位,分房时除了杀人放火,似乎什么传闻都有,大都分得鸡飞狗跳,以一地鸡毛收场。一夜之间,有些人就形同陌路,相互之间的称呼也变成了贱称,甚至于结下了血海深仇。

分到公房去领钥匙的人们,心里的确会感谢起谁谁的温暖与关怀,一股暖流上心头也不全是屁话,对所有无理或有理的指指点点,再也不屑去理会,意气奋发地走进住公房人家行列。没有分到公房的人,大都气急败坏地私下发泄一阵后,翘首以盼地等待着,等待下一轮分房搏杀机会的到来。

老马的哥哥结婚后分家,分了两间屋,老马以后的婚房,就成了老马姆妈的一块心病。在根本造不起房的社队办厂工作的老马姆妈,每每有某个单位有房子要分,某个熟人可参与其中分房,总是充满羡慕地议论一番,从开始到结束密切关注整个过程。老马姆妈常说钞票是人的血,房子是一户人家的天。后来老马姆妈患重病,连讲话都讲弗动的时候,还不时气若游丝地提起房子,要老马一定要好好工作争取早日分到公房,让老马感受到她深深的不舍与令人辛酸的歉意。

送走母亲后不久,模模糊糊知道一点身世的老马,变得有点沉默寡言起来。对阿哥阿姐也是心存感激,对他们的管束,再也不会应嘴铁钳一样的顶嘴了,厂里分的福利,总是分成二份分头送去。工作的认真就更不用说了,几年过后,老马当上了班组长,也具备了分公房的候选资格,他甚至借着给人家带东西的机会,偷偷去看了有可能会属于他的房子,还顺手把在风中摆动着的窗扇,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扣上防风扣。与单位那些在油锅里煎过的老油条不同,老马说话做事,一是一二是二,尽管已经有工龄有技术,吃点亏也是懒得去计较,在工友中的威信也是与日俱增。

也活该老马倒霉,不知道老马无意间成了人家的绊脚石还是怎么回事,碰到了能力一般自以为不一般,表现也十分抢眼的工友,当他经营到了一个一般人都会干、一般人又得不到的位置后,面色马上好笑地凛然起来,踌躇满志地对老马们横加指教起来,弄得大家吃他饭不干活一样的面面相觑。老马并没有和大家一样在背后嗤之以鼻,还是陪笑着揣着明白装糊涂。最后当糊涂都不让老马装的时候,没见过也没经过世面厉练的老马,终于在三番四次的挑衅中,一时没熬住冲动起来,一把拎起角排凳,呼的一声抡将过去,把工友招呼得昏死过去不省人事。

这一抡,老马不仅把可能到手的公房抡没了,还把自己抡进东观山,吃了几天的公家饭。失去了分房可能与去过东观山的名声,老马还失去了本来已经有点眉目的对象。老马那时非常中意这个对象,几天不见心里就痒得难熬,晚上忍不住跑到将军路她家楼下,看一眼窗户都好过,要是窗户里的灯光,在老马的胡思乱想中,忽地一下亮起来,老马沉在暗夜中的心,也啪的一下亮起来,情难自禁地看着明媚的窗户激动一番后,才安心回宿舍睡觉。

死马当活马追到最后死了心的老马,如脱缰的野马一样越发野起来了,大错不犯小错连连,虽说和单位里先进青年的标准渐行渐远,他身上与生俱来的英气,还是吸引着不少女孩的目光。在百年不遇的七三零洪灾突袭小城时,老马在大家惊慌之时挺身而出的场景,被一直在默默关心着他的师妹看在眼里。有餐无顿冷暖无问的老马,一来二去便被师妹收了心,回到姆妈留下的老屋,便安下心来准备结婚。帮忙装扮新房的这一天,老马和师妹在门口把着拖把,一脸憧憬地依着门框看晚霞的情景,让人看到了蜜甜的爱情。

新一轮的公房没等到,却等来了工厂改制的滚滚浪潮。天地不怕的老马,这回也是发了懵,索性把安置的钱拿岀来,买了辆大肚子的幸福牌红色摩托车,四处奔走撸信息找门路,寻找着往后让他刻骨铭心的出路。不久,这辆不幸的幸福牌摩托车,连同他嘴上所说的狗屁工龄与青春一起,被撞成了一堆废铜烂铁。老马在撞击中飞了出去,在空中打了一个圈斗甩进稻田,算是保住了小命,小马在他姆妈的肚子里就差点没了老马。

躲过一劫的老马,陪着老婆带着小马,过起了他自己小时候过过的生活。当老马翘着二郎腿,开心地让小马抱着小腿,坐在自己的脚板背上玩起骑马马的游戏时,老马就会不自觉地想起,自己小时候一家人坐在道地里寻风凉时,自己也这样骑在阿爸脚上时的快乐时光。

夏日里的傍晚,晚饭过后这段辰光最热闹了,锅碗瓢盆的叮当声与小孩唧唧喳喳的嘻闹声,在房前屋后响彻一片。小孩在还在做家务的父母的吩咐声中,往地面上泼水,以解一日曝晒下来的日头气。待地面干燥阴凉下来后,端凳的端凳,抬眠椅的抬眠椅,扛门板的扛门板,点蚊虫香的点蚊虫香,要是再有个井里浸过的西瓜,这一晚的寻风凉,算得上是无限美好的一晚了。

冲过凉开始寻风凉时,老马奶奶总是在一旁轻摇着蒲扇,讲话漏气的笃地提醒着小马,安稳点好弗好哦,再跑汗酸虫跑出来了呀。老马阿爸逗小马玩过一阵后,便拉出眠椅下的搁脚垫,躺在眠椅上似睡非睡地拍打着蒲扇。已经夹醒夹睏的老马,团在已做好家务的姆妈怀中,看着星空中比南门外石头还要多的星星,听着姆妈轻声哼唱着的童谣:火萤袋、夜夜来,爷爷叫我吃杨梅。火萤袋、日日来,奶奶叫我吃桃了……”,渐渐地陷入仲夏夜的梦乡。火萤袋是缑乡对萤火虫的俗称,如今天上的闪闪繁星看不清了,地上的点点萤火看不见了,这样的场景即便再现,也是良辰美景奈何天了。

随着逃计划生育出生的儿子的长大,下岗后北上南下折腾的老马,渐渐感受到了生活的压力。有时恨自己恨铁不成钢,情急之下也做一些发楞毛糙之事。社会上兴起的一些新行当,老马总是急吼吼赶去领世面,虽说大都以唉声叹气收场,还是小有所获小有名气。自从生意场上出现几场变故后,老马再不敢横冲直撞,更多的是顺着时间的节奏和时运的安排,像藤蔓的触须一样,小心地四处试探着,不敢放弃任何一丝阳光与一线机会。

往后的老马变得越来越平和了,看到喜欢的喜欢归喜欢,再不会去多想,听到不解的不解归不解,再不会去争辩,碰到委屈的委屈归委屈,再不会去烦恼,早早地淡出了我们不知所以然的一些社交。我们不知道他是怎么劝自己,把自己活成了一棵树的。

最近一次看见老马,是在跃龙山脚的将军湖畔,红光满面的老马大将军一样,雄纠纠地背着宝剑,跟在老马屁股后的,是一条土狗,一条老得不能再老的土狗。寒暄时老马平静地说,这条土狗是老婆留给他的。我怔了一怔安慰老马说,已经知天命了,做人反正就这么一笔帐了,除了身体其他都是空的,身体好就好了,改日去喝一杯。老马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往土狗跑远的方向走去。身体这笔帐,估计老马会赢,其实老马赢的应该不止这一笔。

望着老马在细雨中远去的背影,心想老马的心里一定住着一个大将军,统领着心中形形色色的万千念想,在纷扰的大千世界中物来顺应、即往不恋,未来不迎。

文 摄 / 顾方强

编 辑 / 平安

审 核 / 浩海紫烟

文化宁海题字 / 无禅

文化宁海工作室出品

【一个人的缑城】第24期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豆瓣9.1,年度黑马太真实了!
买房注意的问题
【郁氏文化】电视小说《房》第二十六集《故乡留间房为了啥》(文/郁志发)
章哥你好,本人是去年毕业后在北京参加工作...
你还在让父母住这样的房子吗?对身体非常不好要多关注!
都喜欢大房子,澳洲新房平均面积全球第一!全澳租金惊现14年来最快增长!一季度大幅跃升了3.2%!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