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里的风景，每一幅都很曼妙，放慢脚步细细品味，那些酸甜苦辣的滋味，都是可以慢慢书写的人生故事。
——《烟火日7子》第65期
作者 / 苏礼巧
（一）
他穿着墨绿色格子衬衣，十多年了，她买的。他比现在胖点。他从雨中赤头快速走过，她急急喊出他的全名：赵大旦！
她准备买票去某地。是的，某个地方，她根本没想好。于是她跟排在后面的人说，你先买吧。那人上前一步，她则退后一步，打开手机寻找起了目的地。很快她又被推到了最前面，她还没找到要去的某地，售票窗口却递出一张票。是前面那个人的，票上写着名字：余衣。
她决定去找这个叫余衣的女孩。她用微信搜索功能找到了余衣的住处。这让她大吃一惊，原来她是买了她房子的人。她曾经的房子，在一个叫自在城的地方，她的“自斋”。她想到至今还保留着那个房子的钥匙，她有收藏钥匙的习惯，从前住过的用过的每一扇门的钥匙都留着。她决定去打开余衣的家门，把车票放进去。
她也单身，看得出。她也写字，写秃了的毛笔捆成一捆插在楼下灶头的香炉里。她依然用着她当年铺了满坪的榻榻米，藺草枯黄，她记起刚搬走时，它们才是青绿色的。她一定很喜欢喝酒，书桌旁的地上排着几坛老酒，一坛开了封，还有几坛戴着厚厚的黄泥。
她把车票放在书桌上，用一块镂空的镇纸压住。镂空处露出名字和车次。做好这些她想该走了。侧着身子从楼梯上一格一格地下来，经过插着毛笔的灶头，就到了门口。两扇门叠着。她先关了插销门，再带过来另一扇。这扇需要用钥匙插进锁孔。她左右试探了下，最后向右边转了两圈发出两个单音节，响声沉闷。
做完这些，她把钥匙投进了门口的一个瓦罐里。这是一个抽象化了的动物造型，钥匙此刻到了它的身体里。类似小时候的储蓄罐，投进的硬币要想拿出来只能砸了它。她没想砸了这个瓦罐，但是，为什么竟把收藏了多年的钥匙交给了这只怪物？她不知道。她只是把这只怪物提起来对视了半分钟，又轻轻放了回去。
就是在这个时候她见到的赵大旦。天下着细雨。他行色匆匆，墨绿色衬衫，皮带上系着满满一串钥匙。她叫他，他没应。雨随即大了起来，倾刻间下成了暴雨。
（二）
她有了孩子。没错，是她和他的。只是孩子的十个月是在别人的肚子里生长的，这就是代孕吧。
代孕的十个月里，她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要做妈妈了，甚至有时她会把那个她和他一起生的孩子忘记掉。哪怕眼下就要生了，她把他叫来，是来一起看热闹的。
生了。也不知是男是女，好像这并不重要。只要是个孩子，是他们俩的孩子就好了。她如此想要一个孩子，可又放在别人的肚子里孕育。她如此想要一个孩子，可又毫不关心性别。这看起来很矛盾不是吗。她看着那只小婴儿，手脚、脖颈都是皱巴巴的，像是在子宫里经历了十个月的纠结才来到人间。
她与小婴儿保持一定的距离，看着，内心没有一点起伏。
直到有人说，哦！宝宝饿了！
她猛然感觉到了乳房的一阵悸动。那是一种十分久远之前的感受，它再次袭来，却刷地打通了十六七年的时光，母性的记忆蓦地唤醒。
她躺下，掀起上衣用手轻轻挤压乳晕。有黄色水状的液体渐渐渗出，她知道，这是初乳，小婴儿吃了可以抵御六个月的病毒侵袭。
现在，她似乎准备好了。
有人把小婴儿抱过来，放在了她的胸口。柔软温热的身体一触碰到她，她的乳房瞬间又轰地长了一杯。是的，就是这熟悉的感觉，孩子一哭，心头一震，乳汁就像涨潮一样漫上来，身体因此变得沉甸甸。
小婴儿有点着急，可能是饿了。起初有一点小疼，但很快消失了，麻酥酥的，被一丝丝抽出去又送回来的感觉。真是奇怪啊，没人教它怎么吸吮，它却吃得这么好。她听到它清晰的吞咽声，有节奏的，一声一声拍打着她温柔的神经，她情不自禁搂住了它。它太小了，又那么软，像是骨头都是软的，她又只敢用手轻轻托着。夜色仿佛被洗了一遍，呈现纯粹的黑和宁静。她哼起歌来：小鸟它睡在我身旁，就像花儿吐芬芳……
却被电话铃声打破了。听筒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声。女人说，我想你。说完又开始哭。这个突然插进来的片断让她很害怕。她希望这是梦，但哭声分明又很真实，断续的，哀伤的哭声一半被她掐在电话里，一半却带出来反复在床前播放。
不久后女人又出现在了她的窗前，带着另一个半大的男孩。她是谁？男孩是谁？她不知道。女人一直流着泪，而身边的男孩像是女人随身携带一件东西，没有表情。
她害怕极了，努力不去看这一幕。她强行将乳头塞进熟睡的小婴儿嘴里，梦中的小婴儿立即用尽全身力气开始吸吮乳汁。她感觉到身子渐渐轻盈，舒展开来，渐渐地，心也安定了下来。
（三）
她好久没有见过他了。分开以后，他们便没有了什么理由要相互看见。要说偶遇是有一次，那次她开着车右拐，而他开着车左拐，车子在十字路口有短暂的交集。透过黯淡的车窗她看到他一只手贴着脸，是在打电话吧。
这次她见到他了。她大吃一惊。他的脸竟缺了一块！她努力回忆五年前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模样，知道是右脸颧骨没了。其实也用不着去回忆，人的脸不都这样么，有鼻子有眼，有两块颧骨，只是有的人高些，有的人埋得深些。
颧骨没了。本属于颧骨的那个地方现在是一个被收拢的口子，像个被扎紧的麻袋，四周弥散着一条条褶皱。褶皱往上一点，看到眼睛。
她惊愕地问，怎么会这样？说话时看对方的眼睛是她的习惯，但此刻她只匆匆扫了一眼便看向了别处。
他故作轻松，说，一点小病，渐进性残缺。
她脑袋嗡的一声。她知道这个病！没有任何征兆的，完整的一个人渐渐地残缺，这里消失一块，那里消失一块，消失的速度很慢，但不可抑制地，本属于身体的一块块组织会莫名地离去。它们的依次离去不会给身体带来器质性的疼痛，所以甚至不知它什么时候没了，就像只是丢失一块块拼图。渐进性残缺，就是上天把已经给了你的东西又一一收回。给你时间，但不由分说。
不痛的，没事。他说。他大概看出了她眼里巨大的悲悯。我只是不小心在一次工作任务中被感染了。
她仿佛忽然明白了他当初为何离开。五年来，孩子都不曾来看一眼。浩荡的窒息感向她袭来，她听出他努力保持镇定的声音，他的每一个字，其实也早已不完整，声母、韵母或声调，都在纷纷丢失。
她试图结束这场见面。
地下车库空旷极了，黑暗使空旷更加深不见底。她在车道上疯狂疾走，内心有一架发动机轰鸣不止，仿佛她是一辆得了渐进性残缺的汽车，此刻她已丢失了两个轮子。
但怎么也找不到出口。在这个夜晚，所有的出口都被封闭，打着十点半的名义。她不信那些义正言辞的禁令，坚持在黑暗中到处冲撞。终于，她撞开了一道生锈的铁门。
这是一道介于地面与地下之间的门。镂空的花式图案，她舒了一口气，伸手去摸一朵花瓣，但是，她握住了一把铁锈。
从铁门出来，她踏进了一个花园。这是一个荒芜的花园，胡乱生长着不按顺序开放的百子莲。是的，不按顺序，这使百子莲的每一朵花瓣都刻着不合群的孤独。她疲惫极了。
但不管怎样，她出来了。从荒芜的花园。也从荒诞的梦境里，出来了。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