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奶奶和十里红妆
（小说）
作者：何晓道
今春要生宝宝了，怀孕六个月后便在老家休养，九十一岁的奶奶天天陪着我，十多年后我又和她一起生活。别看奶奶年迈，体质可好啦，思维也清晰，记忆力好得我都惭愧。前天，奶奶送给我一个绣着蜘蛛的肚兜，这个张牙舞爪、挺着大肚子的蜘蛛图案，着实吓了我一大跳。奶奶说，这是吉祥的图案，大肚子是有喜的意思，以前的福禄寿喜图便会有一个蜘蛛表示喜。
这几天，我夜里总是做梦，梦见我的爷爷。奶奶说，女孩子是没有资格和祖先的灵魂沟通的，可我老是做关于爷爷的梦。这一定是奶奶天天陪我说话，说他们往事的缘故吧。是的，我也该记录一些爷爷和奶奶的故事了。
我的爷爷生于民国十一年，他出生的地方是一个王姓聚居的江南小山村。村口有三棵二人合抱的大樟树，树下有一眼井泉，泉水清甜，而且冬暖夏凉。村东有祠堂，祠堂内有戏台，戏台对面祖堂里供奉着祖先的牌位。小时候听爷爷说，唱戏是要先唱给祖宗听的，我至今仍不明白，牌位怎么会听戏呢。
爷爷出生在村南一座三合院子的东厢房里，听奶奶说院子是乾隆时代太太公建造的。说是家道不幸，一代不如一代，到爷爷出生那年家里已只有七分薄地和这个破落院子了。
爷爷读过三年半族里供养的私塾，便跟着太公养水牛，他养的水牛可强壮，每天赶着公牛母牛小牛经过村口的樟树下，村人无不夸他勤劳。爷爷十八岁那年，太婆想把爷爷的表姐讨过门做媳妇，但是太公死活不同意，理由是表姐比爷爷大三岁，其实年纪大小倒不要紧，主要还是表姐体质瘦弱，而且臀部小。第二年由村西媒阿婶说合和溪下陈家女儿结了亲。这就是我奶奶，那一年奶奶十六岁。
媒阿婶从女方那儿送来了绣品，一双绣花的三寸金莲，两个肚兜和一对枕头，从绣品上看针脚还均匀，套色也干净，说明女孩聪明且还安静的。媒阿婶拎着三寸金莲强调奶奶是缠过小脚的，小鞋确实很小，且是落地穿过的，证明了确是三寸金莲。但从村外传来的消息说奶奶个子不高，而且臀部不大。媒阿婶一口否定了臀部不大的传言。在当地，讨媳妇是不愿意要小臀部女人的，因为会难产，这在早先可是性命交关的事。可是人家媒阿婶说奶奶是缠过小脚的，缠过小脚的女人臀部一定大的，这是那个时代的人都知道的。既然她说肯定，又不得不相信了。
爷爷和奶奶结婚那天，可热闹了。当地的风俗，马桶和竹夫人装在一对子孙袋里要在天亮前送往男家，而油灯和火炉是一定要嫁过去的，这些都是祈求传宗接代、香火延续的结婚宝贝。奶奶家不是大户人家，也没有浩浩荡荡十里红妆嫁过去，但她还是四人花轿抬进爷爷家门来的。结婚那天爷爷家在祠堂里摆了十几桌喜酒，爷爷家的院子虽然破落，但那一天打扫得干干净净，倒座上贴着红对联，堂上贴着红双喜，东厢大房内布置了婚房。结婚仪式开始，先拜过天地，又拜过高堂，夫妻对拜，最后送新郎新娘入洞房，满房红嫁妆的洞房中，一对红烛高照，婚床上红缎被头堆得高高。
新婚之夜，爷爷直接用手掀开了奶奶的红盖头，爷爷看看十六岁的奶奶，确实个子不高、臀部也不大，似乎还没有成人的样子。其实爷爷也只有虚年十八岁，还没想要结婚生子呢。
但爷爷和村里年轻人一样，已经知道要看女人的小脚，他偷偷看了一眼奶奶的金莲，总觉得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小。爷爷笨笨地说，媒阿婶说你是缠过脚的。奶奶说她确实缠过小脚，九岁那年城里搞放足运动，她也放了脚，虽然不是三寸金莲，但也是五寸小脚。说话归说话，奶奶非常怕新郎动手欺负她，幸好爷爷没有欺负奶奶，那一晚，洞房花烛亮到天亮，一对新人也偷偷看来看去坐到天亮。
就为了奶奶臀部不大的事情，第二天我太婆去了村西媒阿婶那儿讨说法，说媒阿婶骗婚骗人。也理所当然地不给媒阿婶谢媒，还真的就赖了这媒礼。
不知是因为臀部的事情还是别的原因，我太婆常常对着奶奶说闲话，有时还拿爷爷的表姐和奶奶作比较，数落她的不是。其实太公也一样，嘴里不说，心里不悦。后来奶奶悄悄告诉我，爷爷一年多夜里都是同房同床但两头睡，没有欺侮她。其实十六岁的奶奶最初怕爷爷欺侮她，大概爷爷也不忍心；后来奶奶期待爷爷欺侮了，爷爷还是不欺侮她，因此，爷爷和奶奶拜过天地后近两年都没有小孩的消息。
两年没生小孩，可急了我太公和太婆。一般认为爷爷和奶奶年纪轻，不懂男女之事，太婆就悄悄从集市买了几张春画，放在爷爷奶奶的衣箱里，还悄悄地做了记号，看看有没有动过。可几个月后还是没有身孕的动静，这下可更急了。又听村里人说，赖媒礼可能是没有小孩的原因。太婆只得去村西媒阿婶那儿道歉并加倍送去媒礼。其实，只有爷爷和奶奶自己清楚。奶奶十八岁那年春天，爷爷说她像个媳妇的样子了，奶奶的肚子也在这年夏天终于挺了起来。
王家祖上三代都是单丁传承，太公太婆当然高兴，王家快有后代了，但精明的太婆还是担心奶奶的臀部小，一家人隐藏着不敢说明的忧虑，就是难产。
太婆亲眼见过许多大脚女人、小臀部媳妇难产时的结果，那可是惨无人道。产妇在接生过程中，一旦婴儿头骨大于产妇盆骨生门时，接生婆便会问主人，要保全大人还是小孩，绝大多数家庭会选择保全大人，接生婆便咬着牙用利器打碎婴儿头骨，然后将头骨碎块和肢体从生门中取出，这就叫流产。然而，也会有极个别人家，男主人年大无男丁，碰到问保大人保小人时，会问一句小的是男是女?当得知是男婴时，会狠毒地选择保小人。接生婆便打碎产妇盆骨，取出男婴。
天哪，这不是杀人吗?可是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封建社会中，居然没有人指责这样的选择，认为大人小孩同样是一条生命，都是无奈的决定，甚至还同情或者赞扬所谓的老心。虽然大家都知道小脚女人臀部大，生小孩快便安全，但缠脚是要本钱的。有钱人家女孩从五六岁开始缠脚，这不是一日两日完成的，要经过十几年的磨难才能有一双小脚。直到骨头长足的十七八岁为止，小脚女人走路时为了保持肢体平衡，臀部自然成为用力的中心，十多年锻炼臀部便大起来了，这是早先为了保护女人生命的有效办法。所以，血水、脓水、泪水铸成的三寸金莲并非单单为她的男人把玩，也不是走路时婀娜多姿专供她的男人欣赏，更不是一些人说的是男权社会中男性对女性的残害。
事实上，我太婆也是大脚女人，村里相当多女人都是没有缠脚的，贫苦人家女人要下地劳作生活，是没有条件缠脚的。
转眼秋天到了，奶奶肚子越来越大，本来个子就不高，看上去中间大两头尖，臀部越看越小了。全家人担心得不得了。尤其是爷爷，表面不说，心里慌乱得很。太公是天天早上去祠堂拜祖宗，太婆更是三天两头去庙里烧香，祈求奶奶大小平安。
重阳节前，奶奶肚子开始有动静了。接生婆笑容满面，很自信地说奶奶臀部不算小。
烧热水，扎竹杠，洗马桶，全家忙着准备接生。奶奶说，早先生小孩是站着生的，双手抓住床棚上扎的竹杠，脚下放着红色子孙桶，嘴巴上咬着两双竹筷。房间里生起一炉火升温，更重要是取香火的意思，祈求香火延续。
中午就准备就绪了，到半夜奶奶还没有要生小孩的动静，全家人守到天亮，接生婆半闲半醒地看着奶奶，而家人没有一人有睡意。去奶奶娘家通报消息的人回来说，娘家人也只有在家中等消息，知道公婆待奶奶都好的，一切凭夫家做主。
第二天临近中午，奶奶站在床头，双手拼命抓住竹杠，脚下子孙桶滴着鲜血，痛得死去活来，接生婆给她嘴巴上塞了筷子，奶奶拼命咬着筷子，忍着痛，也发不出痛苦的叫声，终于可见婴儿的头发了，接生婆却无法把手放进生门拉婴儿的头……
难产了，不愿看到的一幕出现了。全家人都跪着祈求观世音和列祖列宗。
接生婆十分沉着老成，不慌不忙操作着。生门的肉被刀割开，鲜血如注，奶奶痛得失去了知觉……
古代没有麻醉也没有止血办法，碰到难产便只能凭当时的条件解决。当奶奶醒来的时候，身边躺着自己的儿子，一个胖儿子。
终于活着回来了，虽然接生婆用祖传的草药粉包上伤口，但生门鲜血不止，还是有少量血渗出来。由于流血太多，奶奶脸色苍白虚弱得一点力气都没有，连儿子哭声都烦。第二天，血止了，奶奶保住了性命。
太公太婆重礼谢过了接生婆后，高兴之余，还是骂起了媒阿婶，又抱怨奶奶臀部小，害得全家担惊受怕。
生后头几天是没有奶水的，即便是十几天后，奶奶仍没有奶水，太婆便寻遍村里有奶水的妈妈，一天到晚提着精致的讨奶桶苦口婆心地讨奶水。为了这个小孙子，太婆是恨不得自己能捏出奶水来。
二十多天后，奶奶总算有了点奶水，两个月后才恢复元气。
奶奶看着白白胖胖的儿子，觉得难产时的苦难都已经补回来了，奶奶的这个儿子就是我的爸爸。爸爸满百日以后，奶奶便带着爸爸回她娘家去了。
娘家虽然不富裕，但太外公早出晚归，开山种地，温饱还是没有问题。娘家父母看着可爱的小外甥，小外甥给溪下陈娘家带来了快乐。而这个时候奶奶提出了和爷爷分手的要求，奶奶执意不愿意回夫家了。
这可急坏了我爷爷，他赶到丈母娘家，奶奶认真地对他讲，你回去吧，去另外讨个老婆，儿子我会带大的，到小孩长大后，我会送回你家。
奶奶还正经地说，她决不再生小孩了，实在生怕了。爷爷说，小孩要一同养大，以后不生小孩也同意。但奶奶还是不肯回夫家。奶奶还劝爷爷去把爷爷的表姐讨过门。
这下我太公太婆真急了，二老亲自前往溪下陈，并同意奶奶不再生育的要求，半劝半抢地把奶奶和生下只有几个月的我的爸爸弄回家。
回到夫家，奶奶便和爷爷分房而睡，奶奶专心致志地带我爸爸。但是奶奶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二十几岁的爷爷怎能没有奶奶呢，而此时的奶奶看上去多了一份成熟而且淡定的美。
半夜里爷爷常常偷偷推门到奶奶房间里来，要和奶奶一起睡，但平常温和的奶奶总是会大喝一声，叫爸爸回去。直到现在九十一岁的奶奶还会学当年她对爷爷说的严厉斥责和怕人的样子。
爷爷看奶奶变脸，又怕惊动太公太婆，又怕惊醒小孩，便真的像小偷一般逃回厢房去，而第二天总是装出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春天，爷爷从山坡上采来美丽的映山红，放在奶奶的房里，傻笑着看奶奶，看得奶奶平静的脸面变得不安，扭头就不理爷爷。爷爷又气愤地把映山红扔进牛栏里。
夏天，奶奶在傍晚洗澡时，会看到爷爷在门缝中偷看，奶奶大声咳嗽，爷爷贼一般逃去，奶奶便听到爷爷在牛棚里大声吼他的公牛和母牛。
秋天，爷爷瞒着太婆把卖牛的钱偷偷塞给奶奶，让奶奶手里有私房钱，有时还会偷偷往丈人丈母家送酒送鸡去，请求奶奶娘家人来劝奶奶回心转意。
冬天，爷爷会在晚上捧个火囱到奶奶和他们儿子的床前，讲村里别人家的恩爱故事，像是编的，又像是真的。半夜里还死活不肯回厢房去，但待奶奶严厉地下逐客令，也只好极不情愿地回去，然后便听到爷爷在厢房里拍打着木床骂天冷。
但奶奶说，她是铁了心的，在她的心里早已没有了男女情事，只是想把儿子带大，平安过日子。
春夏秋冬又是一年，村里人常常会看到爷爷独自一人在田地里手握锄头，用锄头使劲捣搞土地，指天骂地的。他骂的内容大概是“你是我老婆啊”，“凭什么不让我睡，我怕你吗?”“我是买太平而已”之类的。有时会对着母牛说话，而谁都不知道爷爷跟母牛说什么话。而回家后奶奶问爷爷，你在田地里说什么了?你跟母牛说什么啊?爷爷总是说没说什么，什么都没说。
后来，村里人都知道爷爷有在田头自言自语骂人的习惯，但外人是不会明白他的故事的。
太公太婆知道爷爷和奶奶分房，尽管也想多有几个孙子——那个时代认为多子多孙多福的，但关于爷爷和奶奶分房之事实属家丑难言，便成为家中重要的隐私。
可是太婆想的并不那么简单，既然奶奶铁了心，不再和爷爷同房同床，她心里就又想起爷爷的表姐。而此时爷爷的表姐已经二十几岁了仍然守闺家中。
爷爷也实在是没办法，因为奶奶的固执得不到一个有妻子的男人应该得到的生活而常常背着家人去看望他的表姐，但又不敢对她提出任何要求。表姐是本分人家的闺女，实实在在的本分人，表姐弟终不会越雷池半步。
尽管太婆时而有提起爷爷表姐的想法，一出口，太公总是大声骂太婆说:你是什么人家?想让你儿子有大小老婆吗?只一句话太婆就不再吱声了。
爷爷和太婆的无奈，奶奶是明白的，也几次劝过让爷爷把他表姐娶过门，但爷爷胆子小，也有真爱自己儿子和善良的奶奶的原因，便一年一年拖着过日子。但直到爷爷的表姐出嫁之后，才真正使太婆和爷爷断了这份念头。
年复一年,村口的香樟已是参天大树，年年祠堂戏台上表演着相同的古老的爱情故事，全村老少和祖宗神灵一同欣赏着优美的地方戏剧。而我爸爸已渐渐长大成人。
爷爷和奶奶名分上的夫妻生活经过了青年、壮年直到爷爷去世。现在奶奶回忆爷爷时，会常常说的一句话便是：“你爷爷是好人。”
转眼，我的预产期到了，医院根据我的实际情况，决定剖腹生产，奶奶早就知道是无痛生产的，看着我和我先生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地等待小孩出生的样子，她反复的一句话便是说:“你们好福气。”
作者：何晓道
出生宁海，又名何小道。经营收藏三十多年，创建浙江宁海江南民间艺术馆和宁海十里红妆博物馆。
先后出版《红妆》《十里红妆女儿梦》《江南明清建筑木雕》《江南内房家具绘画》等著作，其中《江南明清建筑木雕》获得国家“山花奖”。
在他的推动下，“十里红妆”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何晓道成为代表性传承人。2012年获得“中华文化人物”年度奖；2015年被中国美术学院聘为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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