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爹打电话，告诉他我晚饭回去吃。
可爹说，他晚饭不在家吃，晚上他在浦东有演出。
我说，你还有心情演出？
他回答我，能怎么办呢！
爹虽这么说，但我想爹会去演出，至少心情还不赖。或者，演个出，心情自然也就好了。
我假装轻松，你还能记住台词？
爹却又骄傲起来，台词怎么会忘，都印脑子里了！
好吧，他既有事，那我就改天再去。电话那边乱哄哄的，爹说七点演出就开始了，说着挂了电话。
在单位吃了晚饭，开车回家时我忽然改变了主意。此浦东非上海浦东，我虽然没去过，但知道就在老家的那个镇，况且有导航。
过长街镇，往东开两公里左右，岔进一条小路，过一个小村。再往前，连一溜的路灯也断了，只有车灯照出路两旁收割完的稻田露着一截截的稻茬。我有点怕，调头，开到一家小店下来问路。几个妇人凑在一起在做什么东西，其中一个指着我身后的路，浦东啊，一直往前开就是了。我说，往前开房子也没了。她说，开下去有房子的地方就是了。你是看戏的吧？
又调头。果然开着开着看到亮光，接着人声也有了，再接着，听到了音乐和唱腔。是个女声。
是在一个文化礼堂。外围搭了个戏台子。周边热闹极了，烧烤摊、炒粟子。几乎都是老人，坐成齐整整的一排排。彼时台上大概是皇帝与娘娘，唱时手势翻转，看手还是年轻的，看脸，虽化了浓妆，但也不算皱。不是我爹。
赶紧找了个空位。在第二排。这里离戏台子近，可以近距离看到爹。但又担心距离太近，爹在台上时看到我，岂不吓一跳？吓一跳，真忘词了怎么办。
然而爹一直没出场。戏台子上的人换了几批，都不是。戏台子左边的音响振聋发聩，边上的老人们若无其事，饶有兴致，我怕耳朵振聋了，张着嘴巴听。
却越听越不对劲。这分明是越剧啊！爹唱的是京剧、样板戏。
后台等着一个包公。我见过爹演包公，扮像、服饰差不多，但那包公脸特别大。我等他出场。
结果，还不是我爹。
却在右侧器乐队那边陡然看见了我爹。我一慌，忙躲到前面老人的背后。爹穿着自己的衣服，两手叉着腰，看着戏台上的人。等到一幕结束，爹忽然走上去，我吓得连忙把羽绒背心的帽子扣在头上。
而实际上，爹看都没看下面，他只是上去摆了个道具。
哦，我明白了。爹今天不是自己演出，演出的应该是他的伙伴们，他今天是个场务。
我于是从第二排偷偷起身。我想我已经没有必要坐那么好的位置看戏了，我只要能看到我爹就可以了。
爹在戏台的东边，那么东边我是绝不过去的。而西边也不行，因为他直望过来就望到我了。尽管我像女明星一样扣着大帽子，但在一群黑压压的老人堆里，我还是相当扎眼的。
我观察了一下戏台，为了防风，它的东、西、北三面都包了雨布。我想，有了！到戏台的西面外边，在雨布上戳个洞，透过洞眼不就可以看老爹了。
但是雨布太厚了，我用指甲划、抠，都撕不开一条缝，毕竟这不是纸糊的蘸点口水就能看了。
我又绕到戏台的北面，我想篷布总有接头处的，我掀开或许能看到。但雨布裹得忒严实，边上还绕了很多电线，我怕搞不好要触电，真在这里触电身亡那就悲剧了。
只好又回到人堆里。或许人堆里才是最安全的。心想老爹看台下是黑压压一片，未必就能注意到我。
再看老爹，一会手叉腰，一会手装口袋里。时而看戏台，时而转去后台。转回来又看一会台上，接着又上台放一根长竹笐。接着，女主上来唱了几句后把一条白绫挂在长竹笐上，悲戚地叫了一声就冲进了后台。只听人群中说，吊死了！她吊死了！
我不知他们唱的是哪出戏。我继续看我爹。他的活动范围基本上就是后台和戏台东边，其实东边也应该算后台，后来我看到“吊死”的那个角儿褪下了戏服，但妆容还在，她也出现在了那里，敲起了打击乐器。
爹今天穿了件黑灰拉链外套，敞着露出里面的格子衬衫。神情有点严肃，我想这是爹年轻时长得帅的缘故，长相一般的老了都会慈祥一点，这是我发现的。
我想我得给爹拍几张照片。我依然扣着大帽，站在一根铁柱子后，用柱子挡人，用手机遮脸。无奈距离太远，拍不清晰。若要清晰，又怕暴露目标。有几次，爹突然扫视了一遍下面，我连忙转过身。好在老人们专注地看戏，没人注意到我鬼鬼祟祟的举动。
等我再转过去，爹又在看台上了。
爹的状态看上去是可以的。有凳子他也不坐，俨然尽职的工作人员的样子。近来他心情应该不会太好，叔叔告诉我，爹种的桔子今年太难卖了，长在树上的桔子是摘好呢？还是不摘好呢？摘下来要人工，不摘下来要心疼。
叔叔还说爹近来肠胃、血压都不好。我今天本来是要去拿他的病历给他挂号的。
但我没有去找他要，病历也肯定不在他身上带着。我也不打算去跟他打招呼。以后我也不打算告诉他。
作者：苏礼巧
网名，不空。主教书，也作文，不混圈子，不赶潮流，皆是随性，无非欢喜。
图片 | 濯清涟
审核 | 浩海紫烟
编辑 | 平安、西湖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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