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身后福顺婶的怨声，一定会一声高过一声，不知福顺叔是否听出了，怨声里的一声声欢愉。
——《一个人的缑城》
蒲湖路（二）
文 摄/ 顾方强
巷口头小店
（二）
当店前往西走二三百步，便是蒲湖路的西面出口。出口与水角凌路和县后巷交汇，交汇处的三岔口，人称巷口头，
小城这么多的巷口，唯独这里叫做巷口头，并成为与当店前齐名的地标。巷口头听上去，虽然没有春浪桥这样讨人喜欢，对于生活在周边的小孩们来说，却是比春浪桥让他们惦记多了。
在巷口头，有一爿现在叫做超市的南货店。南货店不论大小，除了开在大街上的，以东风、利民等等高级的店名命名外，一般都以某地或某人，甚至以某人的生理特征，来相称某某小店。位于巷口头的这爿小店也不例外，叫做巷口头小店。
这爿十平方不到的小店，在海生的眼里，犹如一个巨大的藏宝洞，源源不断地供应着，人们日常生活所需的咸甜酸香之需。在九十年代之前，从蒲湖路一直到大小北门这一带，居然就只有这么一爿小店，也从没见过它在什么时候，有过门庭若市的光景。人们伴着这么一爿小店，就这么细水长流地过来了。
南货店该有的样子这里都有，迎面摆放着的角尺形木柜台，和大多数的小店柜台相似。这些旧得快要拆板的柜台，已经蚀得七洞八洞，掉了漆的台面，早已看不出颜色。看不出颜色的台面上，排着几只宽口玻璃大瓶，里面放着各色诱人的糕点。更加诱人的是柜台下面的空档里，放着几只柜台外看不到，但能让人感觉得到的铁皮箱。四四方方的大铁皮箱里面，用大号塑料袋装着糕点，什么好吃的都有，而且怎么取都取不完。
柜台里面靠墙的货架上，零零散散地摆放着，叫做自来火的火柴以及蜡烛、灯泡等等的日常用品，还有作业簿、橡皮擦、蜡笔、铅笔和小鸟外型的铅笔刀这几样文具。货架上还斜搁着一张搁板，搁板的横档上搁着数排香烟。
对人体健康十分有害的香烟，在当时的社会上，并没有多少人因为健康的原因反对吃香烟，缑乡把吸烟叫做吃香烟。当时的人们排斥吃香烟，主要还是因为吃香烟，对于一户人家的日常开销来说，实在太劳太劳钞票了。对于一切损耗过快的行为，土语用劳损的劳来表达。比如穿鞋很费鞋的海生，按照他姆妈的说法，个小鬼穿鞋太劳了，个把月就能把跑鞋底给穿兜穿了，劳得像铁铇在铇地一样。
对于普遍只有二三十元工资的人家来说，如果家里有人要抽烟，不用说三角四分一包的牡丹香烟，即便是贱如捌分一包的春耕香烟，都要占去不少的家庭开支。当时银行也经常在街头的黑板报上，卖力地宣传禁烟，要人们省下香烟钿，买他们的有奖储蓄。人们排斥抽烟的理由，对于小后生来说，还有一个更主要的因素，就是当时的社会风气一致认为，小后生抽烟是一种流氓习气行为。要是有哪个小后生，敢胆在众目睽睽之下，横叼着香烟招搖过市的话，那他在人们心目中就约等于流氓阿飞了。
到了八十年代初，衡量一个人品行的标准还是没变，比如裤子包不包屁股、头发留不留鬂发、风纪扣是不是扣上都是标准之一。嘴唇上刚长出一点胡嘴软毛，自以为变成大人的海生，没能挡住无所顾忌地活得像阿飞一样自由的内心冲动，跟着年长几岁的阿哥们，常去工人俱乐部、动配厂工会去打康乐球。
尽管抽过几口他们递过来的烟，海生还是没想过要抽烟。后来他们老是瞄着眼晴问海生，猢狲打棒来一根好否，猢狲打棒来一根好否，猢狲打捧是当时最好的金猴香烟，来一根就来一根好了，渐渐地把烟给叼上了。
某天晚上，从工人俱乐部出来的海生，看了眼天上飘着的雨毛花，竖起衣领挡着毛毛雨，摇头晃脑地耸着肩膀，双手叉在屁股袋里，嘴上吹喇叭一样地吐着烟，从夜幕幕的城中巷里，啍着小曲出来时，猛然间与表叔撞了个满怀，撞得表叔忙不迭地掸着带着星火的烟灰。海生当即被表叔一把揪住了肩胛，招来一顿劈头盖脸的训骂，责骂脚撮头一样大的海生，卵子都还只有粟米一样的大，就已经开始学坏了，长大了以后可怎么得了。
真的以为自己可能巳经成了阿飞的海生，做贼心虚地贴墙壁站着，主动交出了半包烟，放下衣领扣上风纪扣，保证以后绝不再吸烟的保证后，表叔才松开手，答应不去告诉海生的爹娘大人，并语重心长地告诫说，三岁看八十，你一定要正大正样做人。
海生的表叔也吃烟，也不知道他是从几岁开始吃的。表叔平日里喜欢戴一顶劳动布做的工作帽，一顶象征着工人阶级身份的鸭舌帽，劳动布的质地，与现在牛仔裤的面料很相像。表叔在遇到生人的时候，会马上把目光平视起来，嘴唇皮抿得贴紧，露出一脸的严肃相，威严得好像真的能领导一切似的。海生倒是一直觉得，表叔在目光平视的时候，起码能领导巩安路这条巷弄。
让表叔万生万世都没忖到的是，自己机器轰轰响的上班的厂，即不是大集体厂，也不是小集体厂，更不是社队办厂，虽说不是国营厂，好坏也是堂堂的地方国营厂，竟然也会轮到倒摊。
工厂倒摊之前，谁也没有真的以为会倒闭，只希望分批下岗的人员名字中，没有自己的名字就谢天谢地了。对于背负着全家负担的大多数人来说，即便知道终将倒摊，除了假装不知道，默默地等到那一天的到来，还能怎样样呢。即便是到了这个份上了，福顺叔还在拼命动脑筋，想让还在读初中的女儿，顶替自己进厂工作，这个厂比竟是地方国营工厂啊。
最终还是丢了饭碗的表叔，手艺没丢，再找只饭碗不是什么难事。虽说收入比以前还要高一点，表叔还是像只漏了气的皮球，总以为以前吃的是国家饭，现在是吃人家的饭了，人家的饭总归是不好吃的，什么时候没有吃也不知道。渐渐的头上的那顶鸭舌帽，不知何时换成了一顶洗得发白的蓝色解放帽，整个人看上去，也如头上已经折了帽沿的破帽一样，变得无精打采起来。
越来越像只死藤南瓜的表叔，不大的烟瘾也大了起来，把自己原本还算白净的面色，抽得跟棺材里搀起来一样的。这夹香烟的两根手撮末头，像浸在染缸里染过一样，熏得是腊黄腊黄的。怕别人不知道他还有烟抽似的，耳朵上经常夹着一根烟，有时身上也的确只有一根烟。
熬不牢从耳朵上取下烟的表叔，好像这烟是从别人的耳朵上取下来似的，总会看一眼手中的烟，然后不好意思地咽一下口水，接着咧嘴一笑，露出一嘴以前被阿婶叫做屙缸板一样的牙齿。把手中的烟支挼得挺刮一点后，表叔一般会稳笃笃地在大拇指的手撮头甲上，笃、笃地顿敲几下，把烟丝夯得紧实一些以后，表叔会把香烟往嘴上一扔，稳稳地用嘴唇皮叼住。这一叼上去就跟黏上去似的，说话时随着嘴唇皮的张合，一跳一跳地挑着，从来都不会掉下来。
叼好烟的表叔会欠起身子，用双手在身上一通的乱摸，摸出一盒己被压扁的自来火盒，取出一根自来火梗，在火柴盒上比划几下，噗的一声划上火柴后，连忙用双手圈住火苗，抽着嘴巴把烟给点上。轻轻地摇着自来火梗，把火苗摇熄后的表叔，还会一边吐着烟，一边下意识地伸长头颈，猩猩一样的尖起下嘴唇，去深吸几口吐出去的烟。此时的表叔，会把手臂筒交叉着支在二郎腿上，抖着脚上已经拕成拖鞋的布鞋爿，一副天下大事已定的模样佝着头颈抽着他的烟。
表叔的烟瘾越来越大，抽烟的模样也越来越不上台面，有时都已经把香烟抽到烫手，手指都夹不住了，还要用食指与拇指的指尖，揢着香烟屁股送到嘴边，像有什么心事郁在心里似的，皱着眉头不歇气地嘬上几口后，才着急慌忙地把烟蒂往地上一弹，意犹未了地捂着嘴鼻用力抹上一把，起身踩上一脚，把烟头来回鐾灭。
那些至亲吸烟时的可亲模样，还有哪些熟悉不过的老牌香烟壳上的图案，这可都是你回不去的时光里的印记。那些蓝天下的大前门、在钢铁厂上空展翅奔腾的飞马、巨轮在大海上破浪前行的上游、齿轮与稻穗缠绞成花环的五一、还有两只燕子在柳枝中燕舞的双燕等等的香烟壳图案，至今还会在海生的脑海里闪现。
到了七十年代中后期，忽然横空出现了一款海绵蒂头香烟。这款自带烟嘴的香烟，掺着浓郁的香精。不用说在室内，即便站在天下吸，有点冲鼻的香味也是弥久不散。
这要是在人多的地方，比如在电影场里一吸，定会引起聚精会神看电影的人们一阵的骚动，一边纷纷转头搜寻着，香味是哪个方向飘过来的，一边哇哟哇哟地惊呼起来：凤凰、凤凰、凤凰牌！吸这款价格不菲的香烟，在当时的气派，有如此后一手叉腰，一手拿着大哥大，在高声打电话一般的派头。
哪时的海生还小，才不管香烟香不香，他的兴趣是收集香烟壳，用来玩一种叫做打香烟人的游戏，也就是把香烟壳拆叠成半张扑克牌大小放在地上，轮流用手中的香烟壳拍打，谁把它拍翻过来，就归谁所有的一种游戏。也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大家把香烟壳叫做香烟人，这大概是以前的香烟广告，大都有个仙女一样好看的女人，人们据此因人倒称而流传下来的一种叫法。海生对货架上的本地香烟壳，一点都不感兴趣，热衷于收集不常见的外地香烟壳。
海生的书包袋里，有一本毛主席语录，里面收集着各色各样的，用各种玩具交换得来的外地香烟壳，快速翻动书页的时候，五颜六色地变换着颜色的香烟壳，让海生倍感自豪。书里还夹有不少玻璃糖纸，夹平整后可以在晚上，用手电筒对着白墙壁照射，当幻灯片来放着玩。
小店里海生最不感兴趣的是店堂的右侧，这里靠墙叠放着不少的罐罐甏甏。其中落地摆放着四只开了封的酒埕，埕口垫着一张皱得皱加皱的油纸布，用一只细纱布做成的沙包压着，以防里面的宝贝气息扬气后丢了味。酒埕里装的，除了酱油与米醋外，自然是喝多了会乱讲乱话的烧酒与老酒。
小城人们的喝酒习惯，一般夏天喝烧酒，老酒冬天喝的居多。烧酒老酒看似寻常不过的叫法，把烧酒威风凛凛的秉性，与老酒宽厚恭谦的本性，像书经里的教诲一样，直白直地摊在了大家面前。
无论喝什么样的酒，你要怎么对待怎么喝，你自己看着办，与做事和说话一样，过了头就由不得你了。
文 摄 | 顾方强
编 辑 | 平安
审 核 | 浩海紫烟
文化宁海题字 | 无禅
文化宁海工作室出品
【一个人的缑城】第3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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