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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海是中国古戏台之乡，很多村庄都有戏台。有了戏台，就孕育出众多的戏班子。在仇家村5里路内有4个村庄，村村有祠堂，每个祠堂都有戏台，有3家戏班子。仇家，杏树村联办京剧团、岙胡村也是京剧团、方前村是滴笃班。新中国成立后百花齐放，这些戏班子演绎着中国历史文明，也演绎着人间悲欢离合。
民国初期，仇家村村民仇才贵，杏树村村民王仁沛等人热爱徽戏，参加私人剧团到处演出。仇才贵在台州府六县汇演中获得大奖，从专员手中接过红灯笼，被誉为台州府六县第一老生。在他们的影响下，仇家村和杏树村联合建办了船灯队。逢年过节唱唱打打，热闹非繁。1956年新中国提出“百花齐放”，仇善方因势利导，在船灯队的基础上，组建了仇家京剧团。
王仁沛被宁波京剧团看中，进京剧团后成为挂牌老生。他的儿子王庆元，继承发扬父亲京剧艺术，成为宁波京剧团第一红面须生（关公），后来还担任剧团团长。他父子大力支持家乡办京剧团，并给予无私的援助。受他父子影响，村里人认为：京剧是国戏，是中国第一大剧种，角色众多，行当齐全，场面热闹，逢年过节演出更显喜庆。
1962年，仇满达响应党的号召，从黄岙陶噐厂（县集体企业）下放，担任仇家大队党支部书记，特别喜欢京剧艺术。他身材魁梧，嗓音宏亮，性格豪爽，在京剧团里饰演大花脸。《芦花荡》中饰张飞；《杨家将》中饰焦赞；《大名府》中饰索超。尤其是饰演《芦花荡》中的张飞，冬天不管天多冷，为了场景需要，他都是赤膊上场。在村里人的印象中，仇满达的做、念、唱、打，可以与京剧名家袁世海、杨赤等媲美。在仇满达的带领下，仇家京剧团进入鼎盛时期。
每当入冬农闲时，由王仁沛、王庆元介绍，从宁波、杭州、上海等京剧团退休的名演员，带着剧本来仇家村教戏。村里人对教戏师傅管吃、管住、管工资，待为上宾。在我记忆中有3位师傅，妙师傅、老张师傅、小张师傅。印象最深的是妙师傅，他在上海京剧团唱旦角，虽年近古稀，但长得十分清秀，很有当年梅兰芳大师的风范。更让人敬佩的是，他是个戏篓子，京剧的生、净、丑等角色都能熟练反串；还会自制头盔、蟒袍等戏曲行头。他到村里后，让京剧团的人上台唱、念、做、打一番。让想进京剧团的后生们上台亮嗓音，展身段，以择优录用。他看到仇家人对京剧如醉如痴，热情高涨，决定排演大戏《大名府》。
《大名府》是一串表演水泊梁山108将的传统戏，讲的是水泊梁山第一大首领晁盖，被史文恭一箭射死。二头领宋江要为晁大哥报仇，打听到大名府富商卢俊义，与史文恭同拜周侗为师学艺，且武功高于史文恭，可以说是史文恭的克星。宋江让军师吴用设计，把卢俊义逼上梁山。
妙师傅量身定做，给每个演员分配角色，让他们先背台词。那时很多演员不识字，背台词是项硬任务。不识字的人，由识字的人教，靠的就是死记硬背。台词背熟后，再教念白、唱腔。那时农村剧团不用五线谱，只教京剧的板眼。学戏的人掌握板眼后，就跟着鼓板念白、跟着京胡练唱。
老张师傅也是上海京剧团退休的，到仇家教戏时已过古稀之年，科班出身的他，从没有放弃练功，身体比一般人硬朗。他善演三国戏，在仇家京剧团教了《战宛城》《龙凤呈祥（甘露寺、回荆州、芦花荡）》《空城计》《金雁桥》等三国大戏。而小张师傅则是浙江京剧团演员，专演猴戏，武功十分了得，特别是那个大兜，可以从3张叠起的台桌上翻下来，可惜老家的戏台藻顶不够高，让他英雄无用武之地。他在京剧团教了两串猴戏，分别是《龙宫借宝》和《大闹天宫》。更值得一提的是，他妹妹是浙江京剧团的当家花旦，文武兼备，多次被邀来老家戏班子客串演出，赢得满堂喝彩。
常说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过去在农村看戏，大部分人看戏看的都是热闹。一个受欢迎的京剧戏班子，武戏、绝活是不能少的，京剧团便在全村挑选有绝活的人才。有个叫仇时来的青年，善于劈腿。横劈腿、前后劈腿，两腿都是直直的，而且一口气能连劈十几下。而仇大良、仇建友俩人不但能倒立，还能倒立着满台行走，他们都被请到京剧团做“跳虫”。村里还用奖励稻谷的方法，激励年青人练大兜、小翻等武生功夫。重奖之下必有勇夫，操场上、戏台上到处是练武功的青年人，仇大良终于翻出了本土演员中的第一个大兜。
演员们背熟台词后，由师傅单个教唱、念白、表演。熟悉各种鼓板、曲牌，基本掌握要领后，再集中排练，行话叫“串戏”。刚开始“串戏”时，不用锣鼓压，只听师傅说：分锣上场、急急风上场、导板上场……演员们一听，就知道该怎样出场了。俩人对唱或开打，师傅会口中念着不同的鼓板，演员们顺着鼓板演唱，表演一招一式，这叫静排。静排到较熟练后，再响排。响排时锣鼓、琴弦齐上。最后是彩排，彩排穿上戏服、戴上髯口，就和正式开演一样。
串戏时台下有很多戏迷，他们会对一招一式看得特别仔细。如剧中人物上楼梯走了12步，下楼梯只走了11步，台下的人会马上提出意见。演员骑马在台上表演，一声咳嗽，把痰吐在台上，习惯性地用脚去拽。台下的人会喝倒彩，大声提问：骑着马能用脚拽痰吗？台下看戏人的一丝不苟，促使台上的演员，更加精益求精。
《大名府》宋江点将一场戏，台上站了几十位将士，要穿戴不同的盔甲、服饰。现有盔甲戏服不够用，妙师傅开出制作各种盔甲戏服的材料单，派人到上海进货。材料进来后，妙师傅集中村中裁缝，手把手地传授制作盔甲戏服工艺。自己加工的行头，比整套买节省了许多开支。仇家京剧团有十几箱行头，这在农村剧团是十分少见的。每年夏天，京剧团在操场上晒戏服、晾头盔，喷上白酒杀菌，那五颜六色的戏服、闪闪发亮的头盔，就是一片靓丽的风景。京剧团里的仇培养（京胡手），虚心好学，手眼灵敏，在妙师傅的指导下，成为制作古代戏服的专家。上世纪末，有一部《西施》的电视连续剧在浙江开拍，他应邀担任了服装师。
妙师傅对家乡京剧团贡献大，他夫妇死后，村里人为了表示尊重，还特地提供上好杉木棺材，并埋葬在老家的大岭山。
五十多年过去了，老家京剧团很多演员已过世，但他们演出的场景，塑造的戏剧人物，让当年的村民们终身难忘。
仇龙寿，京剧团里的挂牌老生，1920年出生，是我的父辈，我们同一个生产队劳动。白天他是生产队长、劳动能手。晚上他上台演出，因扮相英俊，嗓音动人，被称为龙寿老生，他在《辕门斩子》中饰杨延昭；《斩经堂》中饰吴汉；《龙凤呈祥》中饰刘备，戏路十分宽广。
仇木兴，白天在陶器厂做缸甏，是个顶尖的好手，被人尊称为木兴师傅。晚上在京剧团演《跑城》，很有麒派风范。在《二进宫》中饰演杨波，大段的唱腔，婉转动听令人折服。在《大名府》中饰演卢俊义，成为文武兼备的须生，让大家刮目相看，人称木兴老生。
仇炳兴，职业是石匠，村里人要刻碑立坊、雕刻狮虎找的都是他。他身手敏捷，在剧团里是文武小生，演绿林好汉，还在“三国”戏里扮演周瑜、吕布。他日常生活中，是一位能工巧匠；舞台上是文武小生，两种显然不同的艺术，全被他发挥得淋漓尽致，一个乡下农民有这般才能，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剧团里的另一位武生仇汉虎，他是县陶器厂职工，专演猴戏。在《龙宫借宝》《大闹天宫》里饰演美猴王孙悟空让他出了名。剧团里还有专演包公的仇贵清、专演诸葛亮的仇开校。
仇日兴京剧团里的架子花脸，声如洪钟、身材魁梧、台步稳健、架子十足。在《大会朝》中饰闻仲、在《渭水河》中饰姜子牙、在《二进宫》中饰徐延昭、在《战宛城》中饰曹操、在《狸猫换太子》中饰庞洪，把一个个忠奸人物，塑造得真真切切。受他熏陶，他第五个儿子仇福虎，是我的同班同学。小学读书时，学校排演京剧《东郭先生和狼》。他在剧中饰赵简子，在桥头胡区小学生汇演中获得一等奖。仇福虎的儿子仇冠中上世纪末，在浙江省少儿京剧演唱会上获金奖。
再说说剧团里的旦角，先前二名旦角都是男的。王彭寿，杏树村人，与王庆元同宗。用小口唱旦腔，声腔婉转动听，但因身材高、腰板硬，扮相不够理想。仇宽进，扮演旦角虽腰身柔软，但唱腔比不上王彭寿。妙师傅到来后，好不容易培养了3位女花旦。没过几年，2个女花旦出嫁他乡。好在杭州京剧团小张师傅的妹妹常来客串演出，才弥补了剧团里花旦欠缺这一短板。
仇荣善、仇开祝两位是剧团里的丑角，他俩能把相关人物演得得心应手，为观众增添了无限的乐趣。
一个京剧团后台是十分重要的，尤其是京剧团里的司鼓、琴师有着十分显要的位置。仇家京剧团里的司鼓和琴师是兄弟俩，都住在杏树村。哥哥仇培根司鼓，熟悉每串戏的板眼，在戏班子里起着引领作用。弟弟仇培养懂得各种京剧曲牌，一把京胡拉得十分娴熟。最难能可贵的是，演出中如遇丢词跑调的演员，他的琴声可以跟着演员的唱腔走，以掩盖他人的失误。
那时农村没有通电，演出多数放在祠堂里，照明靠的是汽油灯。剧团里配备了多盏汽油灯，点汽油灯还是一项技术活。灯油要加得适当，加多了会冒油，加少了不够用。气要打得十足，点上火后，把气调节到能发出十分白炽的光，才算高手。演《红梅阁》《活捉张三郎》《审潘洪》等鬼戏时，后台人员还要把戏台布置得阴森森的，在汽油灯外包上绿纸。如遇判官一类人物出场，后台人员还要点起火把，口含煤油，把大口的煤油喷向火把，掀起阵阵火光，营造舞台氛围。把又臭又刺激的煤油含在口中，让人十分难受，这就要求后台人员有崇高的敬业精神。
京剧团经过几个月的排练，新戏排成了，旧戏串熟了，也就到年关了。剧团先在村里作汇报演出，正月初一出门演出。出门演出，剧团会从宁波、杭州、上海京剧团聘请一、二位名角来挂牌，以提高戏班子的名气。
老家的京剧团演职人员多，邀请演出的村庄要管吃、管住，还要付一定的出场费，一般村庄难以承受，演出多数在海边的较大渔村，如峡山、薛岙、加爵科、樟树村等。这些村庄，渔民常年在外捕鱼，没有自己的戏班子，经济收入又高于一般农村，春节期间亲朋好友相聚，都想请个大戏班子乐上几天。村里的京剧团出名了，后来还到象山、奉化、三门县等大渔村演出。
邀请演出的村庄，如果祠堂里的戏台是新建的，或修理过的，还得演扫台戏。扫台戏开场时，台上魔鬼乱舞，气焰十分嚣张。这时关公挥舞着青龙偃月刀，率领关平、周仓上场。“青龙偃月刀下神鬼愁”，魔鬼们见关公来了，一个个吓得抱头乱窜，纷纷跳下戏台，逃出村庄。关公率关平、周仓追出村外，把魔鬼赶得无影无踪。据说扫台戏一演，这个戏台今后再演戏就平安了。又说这样的扫台戏，只有像老家那样的京剧团才会演。
一个村庄一般演3夜戏，开台戏是《渭水河》《龙凤呈祥》等彩戏。每晚演3个多钟头。外加日场，每场演2个多钟头，一个想出门的剧团，得有几十串戏。关台戏是《二进宫》，以大团圆结束。戏演得好，观众会拍手叫好，村里还会赏红包、赏香烟、老酒；村民们会抢拉主角到家里吃饭，敬酒、敬烟。戏演得不好，观众会喝倒彩，用甘蔗脑头等砸戏台。过了元宵节，京剧团又回到村里演。村里有戏台，又有自己的剧团，遇上喜庆日子，说演就演极其方便。
文革开始后，京剧团停演，戏箱封存。年青人排练了革命样板戏《红灯记》。三中全会后京剧团恢复，王庆元先生退休后来村执导，新排练了《白蛇传》《大战洪州》等大戏。后来因电影、电视的普及，老家京剧团这才真正退出了历史舞台。
作者：仇叶祥
网名金溪山人，浙江省宁海县人。
宁波市作家协会会员，原宁海县徐霞客研究会会员、理事、学术委员。近年来在《今日宁海》报“文化周刊”上发表文章50多篇，达13万多字。在《徐霞客在宁海》杂志上发表文章10多篇。《老家戏班子》《壬寅年赏雪记》等文章在《早春》刊物上发表。出版自传文集《足迹：自叙人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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