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中之识

   中国人自古以来是喜欢“阳”一字的， “一阴一阳，世间之道”。何以在后世渐渐阳盛阴衰，特别在阴阳引申用于地理方位时。古人取地名，居山之南或水之北，称“阳”，反之，居山之北或水之南，称“阴”，按说有阴就有阳，阴阳调和。而实际上在后世的城市地名中，用阳字的渐渐明显占了上风。且不必详细罗列统计，从咸阳抢注了山南水北双阳之先例，让其他地方即使占据这样的方位，也不好侵权使用“咸阳”这个阳气十足的名称。以阳为名的城市数不胜数：洛阳、襄阳、岳阳、南阳、信阳、沈阳、贵阳……，而仍存以“阴”为地名的屈指可数，且都是县级城市，例如：江阴（长江南）、汉阴（汉江南）、华阴（华山北），还有本来级别稍高，渐渐降级使用，例如淮阴。说到淮阴，历史上有淮阴侯韩信而声名不小。后来由于黄河与淮河在这一带相爱相杀，河道多次变迁，如今的淮河已经在城市的南边了，如果按照山南水北为阳的方位命名，该称为淮阳了。这样看来，阳盛阴衰不仅人力，也有自然造化之力（虽然黄淮改道也有人为）。也难怪阳盛阴衰越来越严重，直至今年冬天，全中国人民都无法回避“阳”。

   中国传统纪年今年是壬寅年，按阴阳五行，天干之壬属阳之水，地支之寅属阳之木，可见壬寅年里藏着多少个阳。从没有哪一年像今年的冬天，阳与每个人相关。与历史上更多的阳不同，对今年的阳，人们先是怕，接着又爱又怕。怕且不必解释，爱从何来？其实当人们明白必须与阳和解共存时，可能还会主动想它，多少有点“早阳早托生”的想法。面对自然的生杀予夺，人们还是会回归到原始的心态，知道生命本是生老病死的轮回，病痛与生俱来，与很多的努力无关，是可以平常心对待。

   三年来内内外外忙碌的应对这个“阳”，有正剧，有闹剧，有悲剧，有喜剧，不管是啥，在现在的时点看都是戏剧，看不真切的。历史总是留给后人来写的，没有哪个当事人能把握当时事件的真实，当时看到的只是动作表象，成为历史需要留给时间的发酵。这就是所谓时代的局限吧。

   在家静休养“阳”的几天，我想选本书看，最后选了《浮生六记》。正是因为以前看过，我觉得在 “息交以绝游”的短暂安静时间里，看《浮生六记》是适合的。在病中也只剩家庭日常和个人体验。历史哲学显得虚无；小说故事节奏稍显得慢；新闻像是无数的人罩着同一款花脸在面前绕来晃去，让人心烦；各种时评就是噪音，怕被各路专家所误，加重了疫情。

   《浮生六记》里的沈三白和芸娘之所以被苏州人称为苏式典范，是因为他们活得率真有趣。有趣是苏式文化的必要，而他们的率真让很多的时人厌恶，三白夫妇就两次被家里驱逐，以至于芸娘埋骨异乡。芸娘不止一次为夫招妓，为秀夫妻恩爱不顾忌左右人等，有误会不去辩解招致更多怨恨，有趣也是冶游之趣，好像都不是生计之需。说白了，芸娘夫妇就是会玩而不事家业。如果在北方儒家制式大家庭中，他们就是反面角色。不过他们仍有朋友，行走各地的幕僚生涯，沈复记在《浪游记快》，除了少数自己独游之乐，更多是与友人共游之乐。说明当时有很多人赏识他们的率真有趣。

   芸娘的“布衣饭菜可乐终身”成为苏式生活典范，受到今人的追捧。不过如果芸娘、沈复生活在我们的身边，他们的行事依然会招致很多人的反感，真正能接受进而赏识他们的人未必比芸娘所在的那个时代多。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在成长中总是不断地放弃率真，向这个世界妥协，结果只能得到这个世界给予不真诚地回馈。我们终其一生一直在寻找那个纯洁率真的人，我们自己却变得越来越复杂圆滑。

   如同我们在读《安娜卡列尼娜》时同情过安娜，读《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时同情过查泰莱夫人，读《包法利夫人》时也同情过包法利夫人一样，如果安娜、查泰莱夫人、包法利夫人就是我们的邻人，我们多半会和其他邻人一样，以局外人的冷漠，站在道德的高处对她们嗤之以鼻。生活与艺术总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浮生六记》受苏州人推崇，大概是沈复与芸娘的生活更接近艺术，接近了人生与艺术交融这个中国文人的生活理想吧？

   果然如我所想，病重读《浮生六记》心里很平和。我特意选了繁体竖排版，号称足本六记，目前普遍认可的是残本仅剩前四记。繁体竖排不是很习惯，常常需要一指顺着行间移动，否则很容易找不到下一行。这样读就很慢，慢地恰到好处，读完病也好了。病愈了果然读书的口味不同，找了一本前两年旧书店掏的一本旧书《朦胧诗新生代诗百首点评》。当时看到熟悉的封面立即想起自己在学生时代有过这版书，就毫不犹豫地买了，还一直没有再读。这本小书第一首是北岛那首著名的《回答》，疫后是需要这样有棱角的句子：

       ……

      冰川纪过去了，

      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

      好望角发现了，

      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