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黄蟹肥时

    大闸蟹名满天下，谤亦随之。我所说大闸蟹之谤，多是关于是否出品自阳澄湖。外地人中的多数对阳澄湖的概念不清晰也就罢了，其实本地人也多是不甚了了。阳澄湖水域区区18万亩，在湖区内围网养殖也就一万五千多亩，据说阳澄湖周边纳入阳澄湖蟹地理标志的养蟹池塘面积还有七万多亩。“阳澄湖出产的大闸蟹只够上海人一天的消费”，按养蟹核心区的清水村民的介绍，大约能算出阳澄湖大闸蟹的产量。他的这句话不是自己脱口而出的，是按产量、每只蟹的平均大小和上海的人口，计算过的。对于阳澄湖人来说，这种计算的必要性正好解答关于大闸蟹产地的各种传说和段子。

    第一个吃蟹的人很勇敢，而一定要吃到正宗阳澄湖大闸蟹的人是真正的人间美食客。实际上绝大多数人是无缘吃到阳澄湖大闸蟹，产量所限，这已是食客们的共识。即便是在阳澄湖区中央的美人腿景区的饭店里，也未必吃到饭店两边湖里的蟹（据说美人腿西侧的湖水临近市镇，受影响已不适合养殖）。不过讲究人在大闸蟹端上桌时，还是会很在意地介绍这是正宗阳澄湖蟹，以示与别处路边店的区别。这也许有着中国人宴客的面子。其实很多普通饭店里买的也有十几二十块一只，个头小点，膏肓虽少总是有的，总归是能咂摸出大闸蟹的味儿，价钱便宜也就不问出处。现在阳澄湖里的大闸蟹总也在百元一只左右，我的同事告诉我他捞了一只八两的蟹发在微信圈里，马上有人联系五百元抢了。至于京城和沪上一些高档场所动辄五百一只，那已经是离开产地之后的价了。

    阳澄湖大闸蟹名气太大，盖住了阳澄湖的其它，被忽视的就包括一些湖中美景。有一条细长陆地将湖从中分开状，如线条和谐的腿而被称作美人腿，美人腿踮脚尖似是舞蹈状。而脚尖隔水不远处的重元寺一带，分明就是美人在水中舞蹈时随性踢脱的一只高跟鞋。一朵盛开的莲花自湖北面的陆地伸向湖中，被称作莲花岛，人说“不到莲花岛，就没来过阳澄湖”。这些岛和一些环湖的岸边都是郊游放空自己的好去处。

    实际上当年的的京剧，本是阳澄湖畔的故事，从纪实文学到沪剧，再成京剧，先是“芦荡”后以沙家浜一名被人熟知。京剧《沙家浜》成名后，常熟的横泾改名沙家浜，沙家浜就此落地常熟一带。不过，阳澄湖从来没争沙家浜一名，要不驰名天下的该是沙家浜大闸蟹了。

    画家张培公老师和他的一位画家朋友来苏州办画展，一起喝茶吃蟹时少不了议起阳澄湖。培公老师本是京剧名家，曾著京剧剧本，且是京城一京剧团首席月琴师。提到阳澄湖，他就很自然谈到京剧《沙家浜》，念白几句，雅兴顿起。他说他特别喜欢《沙家浜》一剧本，特别是有着汪曾祺痕迹的某些部分，他特别提到了最著名的那段：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

    在那个革命的年代，这种源自吴歌的词不但没有激扬革命，还有些江湖气，却接地气，有生命力，经历了后来更激扬的岁月还被奉为样板戏。培公老师认为这是大家汪曾祺大智慧里的小狡黠，让这几句成为整个剧中经典之经典。

    在菊黄蟹肥的辰光，培公老师讲演京剧沙家浜，并演示他传承自齐白石的虾蟹鱼鸟画，很自然凑成了第二天去阳澄湖一探蟹农生活。

一位共事好几年的同事家在美人腿上的清水村，早就知道他家有蟹田十亩，也断断续续跟他了解了些关于大闸蟹的硬核知识。乘他家的作业船，去他家的湖中围网，容易破解大闸蟹的传说。

    阳澄湖并不大，在任一处都可以看到对面的湖岸人家。从屋后的码头很快穿出村中小河，进入开阔湖面，往东南看，园区的苏州地标东方之门、国金中心清晰可见，也很快可到湖中一片养蟹的围网。围网间有几间立在水中的棚屋，那是收获季蟹农晚上工作休息之处，也是存放饲料和工具的地方。据说，湖里的水老鼠很多，会来偷吃和抢食蟹的饲料。大闸蟹的生活标准不低，主食是带鱼、玉米做成的食物。打开围网的网门，小船穿行在网间的作业水道，网上就有蟹努力的想爬出围网，争取自由。不过，蟹农的几层防线让蟹只好无功而返。蟹农见我们好奇，抄起网捞了一下，收获还真不少：蟹不多几只，白虾倒是不少，也有几条小鱼。寻问之下，知道白虾是野生，不用蟹农伺候却可以收获，聊作养蟹辛苦的补充。

    知道蟹农的辛苦，虽然新捞的蟹虾新鲜的让人心动，还是连忙让他们把刚捞的蟹虾再放回水里，等它们丰腴些再捞。

    最兴奋的莫过于八十三岁的培公老师。他总在他的画上留下年龄“京华老民培公八十三”之类，让我知道他年岁的增长，也知道他去年和今年初有过大病。不过，他知蟹虾之乐，也在蟹虾之乐里自乐，忘了年龄。

    上岸后的大闸蟹宴，培公照例不吃蟹。他说：自己画蟹虾鱼，再去吃它们，如何可以？难怪他画的蟹虾鱼那么生动有灵性。

    第二天一早见面始知，培公在离开阳澄湖后还一直兴奋着，半夜里起床为大闸蟹写了一首童谣，他说是用他随身所带的老宣纸写的。他一早着急安排让人打印了给我看，我干脆厚颜收了他的手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