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江南

 “江南”一词对于中国人是有很多层意思的，远不止地理概念，更多的是这块地方的人事，和这些人事凝集成的人文。

我的老家在秦岭主峰南麓的群山里，正好在“秦岭—淮河”这一中国南北地理气候分界线上，山川风物有了些南方的样子。从小就听人说我们是南蛮子，说话绵软有些嗲，饮食也比秦岭北的细致些，被人说是吃玉米碴子也会凑三、四个菜。夸赞的人会说这是“小江南”，我就觉得该是借得江南的一角，心里一直惦记那个大江南。

第一次与大江南谋面，已经看了些关于江南的书画，能说得出几个江南人物，觉得是有些别样的。记得当年从秦岭山里的小县城突然要去大上海读书，内心不只是憧憬，是有些恐惧的，总担心自己会在某条街巷里迷路，会在人山人海里孤单。还好第一次乘火车的路上有一情景让我心安：车过了长江即是我期盼的江南，在南京至上海某一段，我看到了窗外的乡野，一个戴着斗笠的少年骑在牛背上，也是下着我想像的烟雨。——这恰是我读过的、理解的、想象的江南，我当时不自觉眼泪满眶，那是被一种美刺激的满足的泪。

后来很多次往返在同一条铁路线上，再也没有看到这样的情景。我疑心不是田间没了骑牛背的牧童，烟雨也是时常有的，那场景一定还在车窗外，只是我自己渐渐变得浮躁，不再是第一次在火车上那样紧紧的盯住，该是错过了那个的场景。

后来到江南，更多的是行走在沪杭宁这些城市中，认为江南就是富庶、时尚的都市样子。不意如今有机会来到苏州长居，可以细品江南了。这个年纪多少也去了些轻浮，即便没经历沧桑，也懂了点实在，心底里还是惦念骑牛牧童烟雨中的江南。我先买了厚厚的一本《姑苏繁华图》（原名《盛世滋生图》），这幅与《清明上河图》齐名并称“北清明南姑苏”的长画卷，从太湖边的山前村开篇，沿木渎、石湖，越上方山，从胥、盘、葑三门进城，自阊门出城，经七里山塘街到虎丘止。我也想顺着这幅画的路线找找。半年过去了，发现短短的走一段就有太多牵绊我的东西，难怪《姑苏繁华图》画了二十四年。

漫无目的的走在姑苏老城的街巷，除了那些名气很大的园林，走不了几步，总有一处老房子让我停下来：九如巷住过合肥张家四姐妹，招来了沈从文、周有光这样的女婿；悬桥巷有顾家花园顾颉刚的祖屋，不远处就是状元洪钧的第宅，赛金花住过；专诸巷是以留下“鱼肠剑”典故的刺客专诸为名，画了《盛世滋生图》的徐扬住过；桃花坞总让人想起唐伯虎和他的“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这些老房子大部分不是开放的景点，有些锁着门保护着，很多也住有人家，不经意的碰到，在墙外张望一下就够了。这样的老宅很多，都对应着我在书上看到的人事，让我实在是难以迈动步子。还好，走的看的不多，却正是我自少年起就存心底的那个江南。

江南园林与北方大家的第宅不同，在于他少了很多的规制，有了更多的灵动。有人参观了苏州博物馆也说：馆藏的差不多物件，都在展示江南士人生活的雅致，好像只有风月，无关权力纷争和金戈铁马，才子佳人才是这片土地的主角。南京的秦淮河有一处李香君故居，也是“秦淮八艳纪念馆”，为妓女辟纪念馆的地方是不多见的，而这八位名妓与江南名士的纠葛早已成为江南人文的一部分，李香君是名剧《桃花扇》的主角，柳如是被“教授的教授”陈寅恪研究多年，出书八十多万字。我此前对于才子佳人的书是不屑的，到了苏州我想重新审视，一口气买了《板桥杂记》、《续板桥杂记》、《影梅庵忆语》、《浮生六记》等好多本，看出了味道，觉得这该是可触摸到的生活的质感，就如和骑牛背牧童的江南。如今的苏州人，把《浮生六记》里沈复与芸娘的闺房琐事已编排成昆曲，会在七夕节前后在可园的庭院实景表演，称为“渗入式园林版昆曲”，正是沈复在书中说到的沧浪亭前。

“君画我绣，以为诗教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这岂止是闺房之乐，也是生活的哲学。

苏州园区和高新区是快节奏的，到了姑苏老城，就自然慢下来。开车停在红绿灯路口时，常有一个阿婆捧着小簸箕走近车窗，叫卖玉兰花、栀子花或茉莉花，有零散的，也有用丝线穿成串的。起初我不懂什么用处，问了当地人知道这是旧时候就传下的习俗，苏州的小姐太太从来都有带白兰花的习惯，她们在路边的阿婆手中买来新鲜的白兰花，用手绢包了衣服下贴身放，看不到花，闻得到香。至于这习俗旧到什么年代，六十多岁卖花的阿婆说她小时候就听到街上的叫卖声：“栀子花、白兰花五分洋厘买一朵。”苏州早已经现代化，街头的卖花阿婆为城市保留记忆。

我 生长在山区，地势狭小，空间想象力就差些，一直觉得看得见的市井百态更易安心，很是醉心于草根，而不善于谈论宏观大事。所以喜欢一个人走苏州人少的小巷子，好在苏州有足够多的小巷子任我游走。看着卖花的阿婆，看着一些旧房子，里面都有说不尽的人事。苏州人坚定的追求生活的雅致，和摇橹船一样也从容，和我心底里那个骑牛牧童烟雨中的场景是一致的。而才子佳人们的爱恨，散落在老巷子里，任凭人说，让历史多了些温情和灵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