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  像

按照目前最新的考古成果和历史知识，商朝武丁时代是可追溯的最早系统使用文字的时代。这个结论更多是源于殷墟甲骨文的发现，盘庚迁殷（今河南安阳小屯村）后的商朝，十一个商王在殷经营了两三百年。目前发现的甲骨数量有一半以上是武丁王一个人的卜辞，从这些甲骨遗留就可以看出，武丁在位的五十九年实现了他的文治武功。在开疆拓土的武丁时代，王妻妇好也征战沙场，被称为有据可查的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女军事统帅和政治家。妇好女中英杰的形象已成为当今舞台戏剧和影视剧的喜好。

众多卜辞记录的是武丁的个人世界，如考古学家所说，我们文字的历史一开始就进入了王者的灵魂。噩梦、收成、生育、军事、洪水、天气、巡狩、建宅、头疼脑热和耳鸣鼻塞的病痛、纳贡，几乎一切的行为和想法都要占卜问询，而被王所问询的对象，一类是主神的“帝”和自然神，最多是自己的祖先。

神和祖先算是我们最早崇拜的偶像吧，其实这些偶像崇拜也延续到如今。

在片片的甲骨中，其实研究者也发现了有关偶像崇拜的其他一些迹象。占卜中的承诺似是可以与偶像商量谈判的，在一条卜辞中，武丁在献祭时先是三个人牲，接着说，如果问卜的结果也就是神的指示灵验的话，事后另再兑现三十个人牲。还有就是为同一件事多次问卜，直到占卜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为止。

基督教有万能的上帝，伊斯兰教有造物主安拉，是各自信众唯一的信仰。基督教和伊斯兰教都禁止对诸神的偶像崇拜，信仰是唯一的，在《圣经》中有很多记载关于耶和华引导以色列民走出偶像崇拜的罪恶。

这大概可以看出偶像崇拜与信仰的区别吧。

从文化启蒙的武丁时期，我们就以占卜的方式崇拜众多的自然神和历代祖先。其他民族的初期也基本一样，从詹姆斯·弗雷泽人类学名著《金枝》中不厌其烦地列举的众多世界各地的民俗和巫术可见，各民族都有众多的崇拜对象，大部分民族对占卜的结果是更信任的，这也形成了至今仍有痕迹的各种民间禁忌。虽然形式各异，各民族占卜的目的有着本质上的类似。弗雷泽的结论是巫术早于宗教，巫术至宗教有进化的关系，走向信仰都有一个漫长曲折的过程。我们在《圣经·出埃及记》中看到以色列人在往上帝应许的国度迦南地时，很多次动摇信仰，被神罚他们在旷野漂流整整一个世代的光阴（40年）。

直至当今，龟卜已不存在，占卜还是以其他的形式存在的，不过基本不再问询祖先，比如挂签在佛像前就是问佛，在神像前就是问神。人们仍会向各种心中的自然神神祈求自己的心愿，可能是一棵古树、一泓泉水。中国百姓仍然是多神崇拜。最重要的是问询的结果是如武丁龟卜一样在信与不信之间。有一句通俗流行的话：信则有，不信则无，其实就是中国人崇拜的心态。

也许李泽厚关于“乐感文化”的阐释，可以解释“信则有，不信则无”的中国人文化心理结构。李泽厚归结自己的哲学构想是“情本论”，情和理的对立，李泽厚的“情本论”，以哲学谈“情感”和精神是反传统哲学的。这是基于中国“一个世界，一个人生”的中国文化，相对于西方此岸、彼岸“两个世界”明显的区别，中国人的现实俗世和神的神圣世界，界限模糊，甚至神圣世界从来就没有现实世界真实、可靠和重要。而祖先的世界究竟是介于现实世界和神圣世界之间，还是更接近神圣世界，也是模糊的。所以，在商代武丁的占卜辞里，有问祖先的，也有向各种神问，未见有高下之分。现代人也是既祭拜祖先，也敬各路神仙，同时也拜西方引进的佛、耶稣。研究建筑的人也说：在西方古代最高大的建筑一定是教堂、清真寺，而在中国最宏大的建筑一定是现世实用的建筑。我们在故宫转一圈就能一目了然，皇上生活和办公的建筑不仅是现在故宫博物院，还有各处园子。按“左社右庙”的规制，社稷坛在故宫的左面，就是现在的中山公园，太庙在右面就是现在的劳动人民文化宫。社稷坛和太庙这类祭祀建筑比皇宫和皇家园林这类为现世服务的实用建筑，规模体量相差还是很大的。

这种以现世为本的“乐感文化”，乐天知命，没有神灵引导的终极意义，也容易安于现状。这样的文化也是理性实用的，而理性实用，也同样会缺乏罪恶感，难得有忏悔的主动。还有一句通俗的话“善有善报”，言下之意，行善是为了获得善报，也有实用目的，是有回报的预期，这已经不是真正的善。所以，我们常见有人行善拍了照片发在微信圈里，且不说有没有刺激接收善意的人，张扬的善举已经失去了善的原旨。

偶像原本是不在现世的神灵或祖先，现世的人为其塑像成为偶像。不过偶像一词后来进化，也指现实被追从仰慕进而想模仿的人。现实的偶像很多，不过想成为偶像却也不是那么容易。

当下的疫情让医生成为英雄和偶像，却忘了不久前的暴力伤医事件，再往前回顾更多的类似事件，舆论里也不少人是归责于医德，那时医生才不是偶像。其实，医生职业的辛劳早已让一些高分的学生和家长对这一学科专业避而远之；在的传统思想下，仕途显赫的人是自然的偶像；抗洪的时候江边大堤上的军人成了偶像，战争更还会让军人成为最可爱的偶像；卫星升天时科学家和航天员是偶像；教师节时老师是偶像；高考揭榜后，状元是偶像，状元家庭也可能成为偶像；太平盛世的漫长岁月里，吟风颂月的歌星成为偶像也无可厚非，他们在陪你无数个平淡无聊甚至寂寞的日子。在疫病的恐惧里或许也是靠歌星的声音平复自己也未可知；科技和商业消费引导的名利场，成功的商人或企业家一定是崇拜的偶像。——这就是理性实用。

这世界，动物、植物、山石水泽，各色人等，各从其类，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