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舞阳

 引 

燕王喜二十八年，秦国的铁掌已经伸到了燕之易水，燕国气日益衰弱，秦却如同顺风之船，一往无前。此时的燕如同秦王面前的小厮，生杀于其股掌之间。秦国北面有甘泉、谷口，南面有泾河、渭水，有着中原最肥沃的土地，最富饶的郡属，同时，又有蜀的崇山峻岭作为天然屏障，函谷关作为其天然的要塞。以今天燕国的力量攻秦，无异于以卵击石。

燕国太子丹盘坐在上，手握长铗，望着身边那个渗出点点猩红色液体的盒子。他不知道这个决定的后果是什么，它将通往哪条道路，但是他愿意为此一搏，只要能使他稳坐在燕太子之位，任何方法他都愿意尝试。

只是，荆轲迟迟不发，这件事情使太子丹颇为焦虑。尽管荆轲曾真诚地告知太子丹：他在等待一位助手的到来，没有助手他将无法上路。但太子丹仍然保留着他的怀疑，他经历了太多人生的磨难、人性的考验和政治的漩涡，任何真实的东西都带着虚假的面具。他紧紧地握了一下剑柄，回想起自己赵国和秦国为人质的日子，他不明白为何幼时要好的秦王，竟如同一个陌生人，甚至仇敌。他的心中升腾起一股烟雾，在烟雾中，他看到了无情的父亲和性情大变的秦王，看到了数年为客的赵国和秦国的土地，这一切都困扰着他的心。燕国的大地平坦而辽阔，世殊时异，太子丹终究不是曾经的懵懂少年了。时至今日，太子丹必须要做出选择，无论如何，都不能使燕国落入他人之手。他很清楚，若是燕国陷落，自己便是首当其冲的献祭品。

如今，秦国将军樊於期的头颅已经稳稳地在盒子里了，燕国督亢的地图也放入匣子，只差荆轲带着它们前往秦国。荆轲迟迟不发，太子丹心中的沙漏已经全部漏空，他无法再等待了，等待意味着折磨，他一次次感觉到秦王正带着军队，破城而入，而自己便是他刀剑上第一具尸体。

既然荆轲助手不来，那就为他另选一个。太子丹在心中仔细地筛选着燕国武士的名单，他已经离开燕国太久了，这些人他并不十分熟悉。左侧的仆从看出了这位太子的纠结，他悄悄地对太子说，不如就派秦舞阳去吧，秦开将军的孙子，燕国武士。仆从的这番话唤起了太子丹的记忆，他想起，自己曾见过这位武士，那是在燕将秦开的宅邸中，当时他还只是一个少年，却拥有着同龄人未有的冷漠。与爷爷秦开相比，秦舞阳身上更多了一份暴戾和残酷，他曾亲眼看过秦舞阳斩杀入燕的刺客，当血迸出的时候，竟连眼睛都未曾眨一下。

太子丹思考片刻，说：“那便就让秦舞阳与荆轲一同前往。”说完，他猛地起身，拔出长铗，向着西南方重重地挥舞了一下，周围的空气在剑气影响下迅速流动、震荡。他想，燕的命运将掌握在这二人手中了。

 一 

我是秦舞阳，人皆谓秦舞阳，年十二，杀人于闹市，人不敢忤视。猩红的鲜血和人临死前的喊声占据了我全部的记忆，我能清晰地回忆起我是如何将一个人的头颅砍掉，任由他脖颈的血向外喷涌，头颅伴随着灰尘在地上翻滚，我看到临死之前那人还睁着眼睛，嘴唇却已经变白了，天空中乌鸦的黑影盘旋着，路旁的人连连后退，避之不及，妇女儿童一见到汩汩流出的血，都惊叫着跑走了。

没有人敢来质问我：为何杀人？因为他们都知道我是秦开的孙子——武士秦舞阳。而我却十分希望有人来问一问我：秦舞阳，你为什么要杀人。我希望有人能替我回答这个问题：我为何成为了这样的秦舞阳。我的生命已经被杀人占据，血污在衣摆上从未褪去，如今它已经凝固成为了棕褐色，再也无法洗净。

前两日，燕太子丹曾与我父亲相商，确切地说不是相商，而是命令，他希望我与荆轲一同前往秦国，刺杀秦王。父亲并没有拒绝太子丹，尽管他和我都知道，这一去可能再也无法回头，不仅是荆轲和我无法回头，燕国也无法维持现状。不过，很显然太子丹是一个乐观主义者，从他神采飞扬的眼睛里，可以知道他对此次刺杀抱着极大的希望，而完全未考虑其后果。

命运的引线从父亲手上缓缓地绑在我的手里，父亲无法拒绝太子丹，而我无法拒绝父亲，于我们二人而言，服从是必然的。

 二 

临行那天阳光很好，这为寒冷的天气带来了一点点暖意，我穿上了惯常穿的黑色衣服，拿上了长铗和短颊，

我站在母亲房外，听见了她轻轻的抽泣声。母亲说，她看到一只老鸹在屋顶盘旋，无论怎样驱赶都不离去，一直在屋顶上绕圈。母亲将我抱在怀里，我感觉到有丁丁点点的水珠落在我的脖子里，水珠缓缓地沿着我的脊柱流下去，痒嗖嗖的，像是小虫子在爬。我知道那是母亲的泪水。我任由母亲流着眼泪，什么都没有说，我无法安慰母亲，因为安慰是徒劳的。在命运和时势面前，人的努力往往十分可笑。我始终相信既定的命运和命定的死亡。

母亲仍在流泪，我枕在她的膝盖上，闻着属于母亲的特有的味道，我很想安慰母亲，但我说不出口，我甚至无法给予母亲一个安慰的拥抱。当我起身的时候，母亲泪水涟涟地看着我，她的双眼布满了红色血丝。我望着母亲，我想，母亲眼里的我是什么样子的呢？大概是一个模糊的黑影和一张冷漠而稚气的脸吧。母亲忽地伸手抚摸着我的脸颊，她的手带着微微的凉意，她轻轻的开口说：“舞阳，舞阳。”我不明白母亲为何一直叫着我的名字，只能轻轻地握着她的手。而当我握她的手时，她哭得更厉害了。窗外正有一只花狸猫轻巧地跳到房顶上，我听见了鸟儿煽动翅膀的声音。

我和父亲二人向约定的地点走去，路并不长，谁都没有说话。冷风轻轻摇着树顶的叶子，那片黄叶不堪重负飘落下来，父亲一脚将它踩碎了。我的心里很平静，既没有思虑刺杀之事，也没有想过自己的生死。我似乎失去了作为人的一切感觉，而仅剩服从和残忍。

父亲走在了我的前面，我看到岁月的魔爪已经伸向了他，他的脚步变得有些沉重而迟缓。他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自己身体细微的变化，仍觉得自己如昨日般孔武有力。幸好岁月对人的改变和瓦解是悄无声息的，不然，人该如何面对自己变化的身体和灵魂。

在易水河畔，我终于见到了太子丹口中的壮士荆轲。当我看到他第一眼起，我便认为这是一个拥有真正勇气的人，因为他的眼睛是那么明亮诚挚而狡黠。荆轲神情坦然，全无一点紧张气，即使大家心里都明白：此次行动不是生便是死。

太子丹如期而来，带着他数十个侍从，在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他的小军队，缓缓走近。我只记得，他深切地望着荆轲和我，将燕之希望全部托付于我二人。他说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似乎是一些燕之危亡，秦之贪婪之类的话，大抵是一些鼓励之语。太子丹的嘴翕动着，由于激动的情绪，他的眉头皱了起来。我不知道他的话语中有多少真情，又有多少假意。

此刻，寒风拂过河面，吹动着岸汀凫褚的苇草，那些芦苇在深秋的催化中，变成了枯白色。风吹散了芦花身上的绒毛，任由风的力量摆布，或者飞扬在天上，或者落在水里。太子丹将樊於期将军的头颅交付给我，将督亢的地图给了荆轲，又给了我二人一把带着剧毒的宝剑。我看了看太子丹，转头望了望父亲，我想告诉他们，也许此刻，就是秦舞阳的脚最后一次踏在燕国土地了。不过，太子丹正以期盼的眼神催促我们上路，父亲则以威严眼神命令我离开。

 三 

我经常在梦中看到自己的鲜血，被秦王刺中腹部而流出的鲜血。我曾经暗暗地用蓍草占卜，结果总是显示为大凶，这让我十分焦虑。我焦虑无法完成太子丹和父亲的任务，不知道在我死后他们将如何评判我，或者干脆将我遗忘——因为秦舞阳是一个失败的废物。我相信既定的命运和必然的死亡。我隐隐觉得此次便是秦舞阳必然的死亡。奇怪的是，我此刻并不为死亡感到恐惧，这种情绪已经很久没有在我身上出现过了。

我尝试着同荆轲对话，想问问他有怎样的预感。

“荆卿，你以为此次刺杀能否成功呢？”

“你不应该去想成功或失败的事情。你需要想的只有如何控制自己的行动。不过，既然已经出发了，便得抱着必死的信念与秦一博。”他一脸凝重，我看到装着樊於期头颅的盒子渗出了棕褐色的血，那血已经凝固了。

樊於期本是秦国的将军，后逃亡至燕，他的头颅是面见秦王的敲门砖。太子丹本不忍令樊将军死，而荆轲却以其巧妙而有说服力的言辞，令将军心甘情愿地自刎而亡。人的命运飘若浮萍，躲过了一场灾难，却躲不过另外一次死亡。

我想，人的命运总是无法由他自己控制的。我、荆轲、樊於期都是如此。

荆轲身上有着我不曾有的豁达心胸，他似乎从不为这些小事情烦忧，也不会为命运之事而烦恼。兴许在他看来，燕太子丹对他有知遇之恩，而秦国又如此残暴，那么便值得做出此次行动，即使代价是自己的生命。

“荆卿，太子丹果真对你有知遇之恩吗？”

“太子丹把我奉为上宾，当我想要宝马的肝时，他立即命人挖了出来给我，当我说弄琴人的手十分美丽时，他便砍掉了她的胳膊送给了我。”

“可是，你真的以为那是知遇之恩吗？亦或者是，你本就想拥有一次成为勇士的机会。”

“秦舞阳，你思虑的实在是太多了，人们都说你十二岁就在闹市杀人，我本以为你是一个果决的武士，没想到你竟如此懦弱和徘徊。”

懦弱两个字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并且勾起了与之有关的记忆。我依稀记得母亲曾说，秦舞阳是一个懦弱的孩子。她说我经常为了小事哭泣，从不敢违背任何命令，从不敢打破任何规则，即使在家中，见到任何长辈都畏首畏尾，战战兢兢。她曾对父亲说：“也许，让舞阳成为武士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因为他是如此懦弱。一个懦弱的孩子承担不起如此的生活。”

而父亲却执意训练我成为武士，在他看来，懦弱是可以改变的品质。

我不得不承认母亲说的一些事实——我遵守任何来自上级的规则，包括国家和父亲。他们的命令便是我无法抵抗的命运。

 四 

马蹄声声疾，车轮长流转。路途的时间总是显得很漫长，我转头问荆轲：“我们离开燕国多久了。”

“也许有七八天吧。”荆轲不紧不慢地说。

我们一直向着秦国前进，目的地就是秦王的宫殿。可不知道怎的，我逐渐感觉到一股怯生生的气息从我体内生发，它就像斩不断又疯狂生长的藤蔓，慢慢地将我截获。我安慰自己，这是一种正常的情绪，任何人看着死亡的逼近都会胆怯。

我问荆轲：“你害怕死亡吗？”

他稍稍思索后回答我，说“每个人都害怕死亡。”

他对我讲了他的故事：

“我曾经到过榆次，那里有个剑术高超的人，叫盖聂。我想你也听过他的名字。”他顿了一顿。

”那时候我喜欢向人讨教剑术，就想到了请盖聂与我论剑。不过，我那时候年轻气盛，看起来实在不像什么样子，盖聂十分生气而紧紧地瞪着我。我实在受不住来自眼睛的怒火，恐怕他震怒而杀我，于是便乘车离去了。”

“我还曾到过邯郸，与鲁句践博弈争道，鲁句践突然发怒而斥责我，我再一次选择了逃走离开。”

“没有人是勇士，任何人面对死亡或者其他什么，总是要害怕而逃亡。”

荆轲脸上毫无愧色，好像从不为自己懦夫的行为而羞耻。

“荆卿，你知道吗，杀人已经成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我从不担心自己被杀，所以也从不因为害怕而逃走。”

 “我很久没有感觉到害怕这种情绪了，即使是我在杀第一个人的时候，我都不曾被那鲜血吓退。”

“不，秦舞阳，你只是没有面临过真正的死亡。”荆轲正色道。

也许，他是正确的。我从来没有收到过真正的死亡威胁。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威胁，便无法体会真正的恐惧，没有真正的恐惧，便会使暴躁的情绪无边无际地蔓延。

当荆轲与阳翟的屠夫争执时，我压抑不住已经野化的怒火，想要再次用剑将那人的头颅砍下。只因为那屠夫说：燕国之地均为竖子。荆轲将我拔剑的手按下，摆了摆手，将我内心的猛虎再次拉回了笼子。

他笑着望了望我。残暴与冷漠只是一种条件反射而已。

“荆卿，我不是天生的武士。”

我不过是训练的产物。父亲从小以武士的标准训练我，在我眼中，他不像一个父亲，更像一个严厉的上级。他不许我哭泣，不许我喜怒形于色，他说，武士的精神是服从，而个人情感和意志是一个武士的阻碍。在我仍是幼儿的时候，便要在家中庭院从早到晚地习武，冬夏不歇，曾有无数次想要放弃，我想念母亲的怀抱，嫉羡一切自由玩耍的孩童。

也许最初的秦舞阳并不想成为武士，也并不想杀人。只是很多事情都不在控制之中。

我不明白我是如何成为了现在的我。我有着母亲所说的懦弱，有着父亲希望的冷漠，但是究竟哪一个才是秦舞阳的本来面目。这个问题困扰了我一会儿，但是很快我便不想去想它了。

因为如今已经什么都无法改变。人在悄无声息中选择或者被选择着自己的命运，等到觉醒时，却发现已经无法回头。

“秦舞阳，你为何要杀人。”我没有想到，这个问题竟是荆轲提出的。

“如果父亲需要我杀一个人，我便杀。仅此而已。”我只能如此回答他。

“我不喜欢杀人，但是我喜欢剑术。另外，我不知道你的怒气因何而起，但是你知道吗，当你生气的时候，脸是煞白的。”荆轲回答道。“秦舞阳，你不是天生的嗜血之徒。”

我不是天生的杀人者，却不得不成为勇士。

“当我看到太子丹将美人的手砍下，端到我面前的时候，我便知道，这是一个不可能拒绝的任务。我的命运如同那美人一样，不过是太子丹刹那的决定而已。”荆轲接着说他自己的困惑，他的经历。

“舞阳，你还那么年轻，你也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别人要你杀人，你就杀人，要你去杀秦王，你就得去杀秦王。”

“你我都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秦王是何等厉害的角色，仅凭我二人，如何才能杀的了他。但是太子丹也不会轻易地放过我们，既然左右都是死，我选择成为英雄的机会。起码还能在燕国留下自己的姓名。”

“我俩的不同在于，我真实地面对过恐惧和死亡，任何有地位、有手段的人都有可能将我杀死，比如盖聂。我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人物，既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过人的才能，更没有达官显贵可以依靠。”

“你却与我不同，你从未体验过真正的害怕，面临过真正可能发生的死亡。”

他一个人自顾自地说着，仿佛遗言似的向我倾诉。

荆轲是对的的，我从来没有真正地面临过死亡威胁。我以往所杀的，全部都是不敌我的。

“秦舞阳，这也许就是我们的命运吧。”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拿起囊中的酒喝了两口。

飞鸟正在黄昏的太阳中，返回巢穴，天边渐渐变成了橙黄色的烟霞。

傍晚的天空如此美丽，只可惜再过一会太阳便要消失了。

“我无法拒绝我的任务和使命，也许我的使命只是一个杀人的武士。”

“荆轲你也无法拒绝任务和使命，因为你知道左和右的道路都通往一个地方。即使你拒绝这次刺杀，你也会被送上绞刑架。”我只能这么对荆轲说。

荆轲微微笑了一下，无奈地说：“我们别无选择。”他的眉头稍稍耸动了一下。

 五 

西入秦，至咸阳，天气寒冷难耐，北方的寒风使我的手变得龟裂。多亏了寒冷，樊将军的头颅才得以完好地回到秦国。

我感到害怕的情绪一阵阵地涌来，就像一个人无法止住的呕吐一样，我无法使害怕彻底地消亡。我第一次感觉到真正的死亡，而不是过往的花架子。

荆轲脸色虽然凝重，但是却又十分坦荡。作为一个见惯了江湖风雨的人，他已经将此次生死置之度外。对于他来说，这其中有扬名立万的英雄情结，也有着无可奈何。

我没有英雄情结，在我短暂的人生中已经获得了足够多的关注和赞赏。我有的只有别无选择的恐惧。

“燕太子丹畏大王之威，今奉樊於期首与督亢地图，愿为北蕃臣妾。”

城门的士兵缓缓地将门打开，我看到了长长的道路和远处巍峨的宫殿。

我和荆轲并排走着，谁都没有说话。听传唤的士兵说，秦王大悦，答应明早上朝接见我二人。

那天晚上沉默而无眠。

我看着天空的弯月，忽然许多事涌入脑海。我想起了父亲母亲还有祖父，我想起，祖父经常坐在窗边，用他深邃的眼睛望着我。很奇怪，老年的祖父并未显露出太多的老态，他锐利的眼神显示着他曾经驰骋沙场的大将。与家中其他长辈不同，祖父从未对我说起任何关于战争的事情，他只是经常摩挲着我的头，抱我在怀里。有时候，他还会轻轻地叹气，并且问我：“舞阳，舞阳，你将会有怎样的命运呢？”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这个问题。

我想起父亲，他以拥有祖父这样的父亲为傲，经常向我讲述关于祖父的故事——他的身世，他的智慧、他的勇敢。祖父本属于鲁国秦氏，在他年轻的时候在东胡做人质，当昭王即位后，便去胡返燕。东胡经常南下骚扰燕国百姓，王不堪其扰，于是派了祖父率军攻打东胡，他训练约整军中战士，以牛羊为祭，祈祷这一次出征大捷。不知道祖父是经过了怎样的拉锯，他竟以奇谋和勇略迫使东胡向北退了千余里，守卫了燕国之太平。

父亲希望我成为祖父这样的人，为家族赢得荣耀，他训练我的剑法，我的性情，他是我最严厉的父亲，最苛刻的长官，他不允许我流泪，逼迫我将眼泪擦去，并且再也不许哭泣，从那个时候开始，那种咸涩的液体就同我永别了。

父亲，不知道明天秦舞阳会不会成为你希望的人。母亲，也许明天你将会失去你的儿子。

荆轲闭着眼，但是我知道他没有入眠。我们沉默着，就这样挨过了一晚。

 六 

第二天晨光熹微时，我们起床打整行装。我把有毒的匕首就放在督亢的地图里，我和荆轲互望了一眼，仅以此表示心知肚明。按照我们的初步计划，我拿着地图，荆轲捧着樊将军头颅，等展开地图时，荆轲便拿起匕首刺向秦王。这个计划绝称不上是完美，甚至可以称为简陋，只是箭已在弦上。

秦王的大殿豪华奢侈，非燕之小国可比，百官鱼列于殿下，低头不敢望秦王。我略略抬头瞟了一眼座上人，细长的眼睛，高鼻，两道精光从他的眼睛射出，如同两只利簇。有一滴汗从我额头渗出，我想到了之前蓍草占卜的结果。

“燕国荆轲与秦舞阳，特奉樊於期之首，督亢地图于秦王。”

荆轲大声地对殿上说，他的手微微发抖。

秦王大悦，命左右引我们上殿。他发出了两声中气十足的笑声，声音洪亮而有力，就像森林中的虎狼呼啸一般。

恐惧开始升腾，逐渐笼罩了我。

我的腿开始发抖，真正的死亡已经到来。我们绝没有能力杀死秦王，只能牺牲自己。可是，我还没有准备好，没有真正地准备好同太阳告别。我已经无法再说不了，虽然从始至终我都没有说不的权利。

当我与荆轲一起走到大殿之上时，我的腿抖得更厉害了。

我拼命地克制自己，但是心和身体并未像往常一样听从指挥。刹那间我的脑海里响起了母亲的话，她说，舞阳是个怯懦的孩子。还有荆轲说，你从来没有面对过真正的死亡。

它们遮蔽了的我的眼睛，如同父亲踩碎的那片黄叶。

直到我听到秦王旁的侍从传唤

“燕国使者奉地图，献秦王。”

我知道，接下来的一刻钟是决定我和荆轲的命运的关键。我的腿仍然在发抖，我不得不承认：我害怕，我害怕秦王巍峨的大殿，害怕虎狼般的秦王。我仍害怕，我害怕太子丹，害怕父亲。我多希望拥有阳光下起舞的人生，多希望依偎在母亲的怀里，从不知道人血是什么滋味。

我克制住自己的眼泪，望着荆轲。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眼中有着些许的悲哀。

“秦舞阳不过是来自小地方的人，见到大王难免胆怯，请允许我持地图献给大王。”荆轲低头，大声地向着殿上人说。

 秦王停顿了片刻，应允了荆轲的请求。

我的腿依旧酸软而不能行，只能将手中的地图递给了荆轲，望着他走向秦王。

两侧的侍从引我至殿侧，我颤抖着站到偏位。

直到殿侧，我的余惊还是没有离开，属于秦王的威武之气辐射着整座宫殿——天下是秦王的了。太子丹如同末路之徒，慌不择路地选择了刺杀，此刻恐怕我与荆轲都要使他失望了。我与荆轲抵挡不了秦王称霸的天命。

少时，荆轲踏着沉重的步伐走向秦王，他缓缓地将地图摊开，我看见他将那把带毒的匕首拿在手里，左手抓住了秦王肥大的袖管。

真可惜，如果荆轲抓住的是手臂就好了。

秦王挣扎着站了起来，将衣袖扯断。殿上出现了滑稽的一幕，秦王绕柱跑，荆轲拿着匕首追赶。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此刻它正踏在秦国的土地和秦国的宫殿上。我想到了母亲的预言：那只盘旋在屋顶久不离去的老鸹。我相信有既定的命运。

我和荆轲的命运似乎一早便注定了。当一个人因为逃避死亡而踏上另外的道路时，那条道路的尽头依旧是死亡。

我又想起荆轲在易水河畔的高歌，他握着拳头，唱着自己的命运，高渐离击筑，眼睛含着泪水，那泪水说不清是悲伤还是愤怒。

这一切都不重要了。秦王拔出了背上的长剑，砍断了荆轲的大腿。鲜血喷涌而出，荆轲扶着伤口坐在地上，但是他仍旧不放弃，掷出匕首，做出最后的挣扎。

很可惜，匕首刺进了柱子，秦王依旧活着。事已成定局。

那只盘旋的老鸹再次飞进我的脑海，咸涩的液体流入我的嘴角，那是一种久违的味道。在生命的最初，我曾用泪水和哭声宣告着秦舞阳人生的到来，在生命的最后，泪水宣告着秦舞阳人生篇章的结束。

真正要面对死亡时，我反而不再害怕了，我想，我终于走完了秦舞阳的生命路程，完成了属于秦舞阳的人生使命。下一生，我又会成为谁，拥有怎样的人生设置呢？

我和荆轲苦笑相望，大殿上响起了我和荆轲的歌声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复还。”

 尾 声 

刺秦失败的消息传至燕国宫殿。清晨，太子丹抚栏远望，他想起送别荆轲那天，庭院里突然失了火，一棵桑树在火海中化为灰烬。

他攥紧了拳头，旋即松开，对着身边的仆从说：“事，终究不成。”

他转身回到房间，一声声叹息从屋中传来。

作者简介：

李京

1992年生于河北，硕士，毕业于四川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现居西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