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光2

好家和史家是世仇，两家的家长从不允许他们的孩子来往，小孩子不懂什么“冤家宜解不宜结”，到了青春期互殴是常有的事，打得很凶。直到老师出面给分了不同的班，才慢慢消停。

小孩子自然不知道仇恨的来龙去脉，但这不妨碍仇恨情绪本身在他们身上生根发芽。有时候人的情绪就是这样，说不清来由，却能笃定它是有原因的。

世仇是往前溯回两代以前的事，六十年代，好家的几个兄弟里面，出了一位老师。中国人自古重视学问，塞北乡间，识字的本不多，好家的老师颇有地位、很受尊敬，这是好家的骄傲。史家这一代的两个兄弟都是赶大车的，当年经济不发达，赶大车是个很好的营生，技术好一点的车老板会被派出去到远一点的城里给当地的供销社进货，少不了走南闯北。于是赶大车的，在那个多数人一生都没到过县城的村里，就成了见多识广的代名词。

两家井水不犯河水，连瓜葛都没有。仇恨发生在那场浩劫期间。史家兄弟的老大常年在外跑，社会上的事情了解得多，消息灵通，配合着外来的工作队和宣传队搞运动，很快就成了排头兵，三五不时的把成分不好的揪出来斗，时常搞出满头满脸是血凶残状况。还有就是斗“当权的”，带着一群人到村里去刨大队书记家的土坯房，怂恿大队书记的亲弟弟到书记屋里搞批斗。运动嘛，乡里唯一的中学自然是不能幸免的，一些成分不好的老师被拉出来斗。偶尔有熬不住想自杀的，都没死成功，被救回来斗得更凶。

有天史家老大心血来潮，骑着马用绳子拖着从外地过来支教的老师出去扬威。拖出去之前对好家的老师说：“下一个就是你”，好家老师也是成分不好，自然知道这话的厉害。过了一阵子，有人跑到学校说，那个支教老师被活活拖死了。好家老师挨不住，多日里连番的折磨下来，谁都看得出这史家老大是能做出这种骑马拖死人的事那种人，就跑回教师宿舍，上了吊。

被拖出去的支教老师虽然皮开肉绽，但总算是把命保住了。史家老大再不是东西，也知道人命关天的道理。可好家老师在教师宿舍是当真死透了。史家老大风光的时候，没人敢言语，人就草草葬了。

多年后，好家兄弟不服气，四处讨要说法。可，毕竟史家老大只是弄伤了人，还因为是“一时糊涂”“受了迷惑”，没判几年就出来了。好家老师的死，到底没算到史家老大的头上，算是白死了。好家老师死的时候，孩子十岁出头的样子，这“杀父之仇”就这么一辈一辈传了下来。

当年讨要说法的好家兄弟几个，活的岁数都不大，多年前就都死了。反而是史家老大，活的长久，据说除了因为脑血栓后遗症走路有些毛病，身子骨还挺硬朗。

我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不知道事情究竟是什么样子。这个故事就这样流传下来，版本也不少。到我这个时代，能看到的也只是两家一代代的仇恨着。双方都有各自的说法，我分辨不清。一方的亲历者都死了，也只剩下另一方自说自话了。真相，从事情发生后，就成了一个悬起来的神明，举头三尺，却未必吓唬得住恶徒。

我忽然想，千万别考验人性，人性啊，它经不起考验。至于伦理学这门学问，太深了！太深了！关于对错善恶，说得清楚，也未必照着做，做了的，也未必说的清楚对错善恶，哪怕是事后硬贴上去的对错善恶，一样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