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声甘州

夜读李广传，不能寐。因念晁楚老、杨民瞻约同居山间，戏用李广事赋以寄之

[宋]辛弃疾

故将军饮罢夜归来，长亭解雕鞍。恨灞陵醉尉，匆匆未识，桃李无言。射虎山横一骑，裂石响惊弦。落魄封侯事，岁晚田园。〇谁向桑麻杜曲，要短衣匹马，移住南山。看风流慷慨，谈笑过残年。汉开边。功名万里，甚当时、健者也曾闲。纱窗外，斜风细雨，一阵轻寒。

【注释】

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十二月，词人遭弹劾，被罢去了两浙西路提点刑狱公事的新任差遣。自此直至光宗绍熙三年（1192），闲居信州上饶（今属江西）凡十年，时当四十三岁至五十三岁。本篇即作于这段时期。

“李广传”，《史记》有《李将军列传》，《汉书》有《李广传》。李广（？—前119），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东）人。擅骑射。汉文帝十四年（前166），从军击匈奴，因战功得任中郎、武骑常侍（皇帝的侍从武官）。景帝、武帝时期，历任北方诸边郡太守。前后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英名远播，匈奴人称他为“飞将军”。治军简易，宽厚仁爱，与部下将士同甘苦，得赏赐辄分众人，深受部众爱戴。武帝元狩四年（前119），随大将军卫青出征匈奴，中途迷失道路，未能如期到达集结地，当受军法处分。他不愿受辱，遂自刎而死。

“不能寐”，是说自己因心情波动，有许多感慨，不能入睡。

“因念”，于是想到。

“晁楚老、杨民瞻”，都是作者的友人，生平不详。

“约同居山间”，约我一道隐居山林。

“戏”，打趣地。这是词人的谦词，其实他作此词的态度很严肃。

“赋以寄之”，作词寄给他们。

“故将军”，过去的将军。

“饮罢”，喝完酒。

“长亭”，古代道路上每隔一定里程便建有长亭、短亭，供行人歇息。一般是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

“解雕鞍”，卸下华贵的马鞍。指驻马止宿。

“灞陵”，即“霸陵”，汉文帝刘恒的陵墓，在今西安东。

“尉”，军官。这里指霸陵警卫军士的头目。

“桃李无言”，《史记》《汉书》李广传后有赞语，说李广虽不善言辞，但忠实诚信，颇为士大夫所爱重，正如谚语所云：“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桃李尽管不会说话，但它们有花有果实，深受人们喜爱，树下自然被人踩出路来。）

据李广传记载，李广一度被罢去将军职位，降为庶人（平民）。这期间，有天夜里外出饮酒，回家时经过霸陵亭，霸陵尉醉醺醺地呵止他，不许通行。李广的随从说：“（这是）故李将军！”尉答道：现任将军尚且不许夜行，何况是“故”将军！于是李广只好在亭下过夜。“故将军”以下五句，即纪此事，对一代英雄竟遭小人的欺侮，表示愤慨。

“射虎山横一骑，裂石响惊弦” 二句，李广传记载，李广曾外出打猎，误将草丛中的一块大石头当成老虎，张弓射之，箭镞竟嵌入石中。二句即纪此事，突出李广的勇武：单人独骑，山中射虎，惊弦响处，巨石裂开。

“落魄”，形容失意。

“落魄封侯事，岁晚田园”，二句是说，李广平生不得志，始终未能封侯，晚年还曾罢官闲居田园。李广传记载，李广曾对人说：每次出击匈奴我都参加战斗，那些才能低下的将军都有几十人被封为侯爵，而我却不得封侯，是不是命该如此呢？又记载，武帝元光六年（前129），李广与匈奴人作战，由于寡不敌众，负伤被擒，后来夺马逃回。为此受军法审判，当斩。因出钱赎罪，才幸免一死，但被削职为民。此后，他在家闲居了好几年。

“桑麻”，棉花未推广前，古人植桑种麻，以蚕丝、麻纤维为纺织的主要原料。

“杜曲”，在今西安市长安区东少陵原的东南端。本是西周贵族杜伯的领地，唐代贵族杜氏居住于此，故名。

“短衣”，源于古代北方游牧民族的一种服式，窄袖，衣摆也比汉族士人所服的长衫要短，便于骑马格斗。

“匹马”，单人独马。

“南山”，即终南山，在今西安市南郊。李广传记载，李广被废为庶人后，曾射猎于此山中。

“残年”，晚年，余生。

“谁向”以下五句，化用杜甫《曲江三章》诗其三：“自断此生休问天，杜曲幸有桑麻田。故将移住南山边。短衣匹马随李广，看射猛虎终残年。”杜甫壮年时困居长安，政治上很不得意，因此发牢骚说下半生要回乡隐居，并借追随李广，看射猛虎的艺术表达（两人生活的时代相差八九百年）宣泄自己失路的悲愤。词人的遭遇与李广有相似之处，故自上片“落魄封侯事”至此，隐以李广自比。又因晁、杨等两位友人相约同居山间，故与杜甫欲“移住南山”之事相提并论。

“开边”，开拓疆域。

“甚”，为什么。

“健者”，勇武刚毅的人。

“汉开边”三句是说，汉代开边拓土，将士们每每在万里之外的战场上取得功名，勇武之人正好大显身手，可为什么当时像李广这样的壮士竟也曾被闲搁在一边呢？言外之意，汉代尚且有这等事，何况今日！

本篇押用一部平声韵，韵脚分别是“鞍”“言”“弦”“园”“山”“年”“边”“闲”“寒”。又，“尉”“骑”“事”“里”“外”同韵，或是添押一部上去声韵为辅韵，以增加全词的声韵之美。

这首词，通篇围绕西汉名将李广一生的坎坷遭遇组织文字。

上片剪裁史传，下片隐括杜诗，兼史家传神之笔、诗家曳韵之文而有之。

“汉开边，功名万里，甚当时、健者也曾闲”一问，意味深长，背面文章是：本朝懦弱，只知保守南国半壁江山，不思北伐以收复中原，英雄就更无用武之地了！

末尾“纱窗外，斜风细雨，一阵轻寒”三句，意境与苏轼《和刘道原咏史》诗“独掩陈编吊兴废，窗前山雨夜浪浪”（掩，合上。陈编，旧书。浪浪，雨流不止之状）云云相似，以景结情，悠然神远，有悲歌已歇而余音绕梁的艺术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