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决绝
“查探可是属实？”见不得光的声音在黑暗中越发鬼魅。
两三个黑衣黑面的人顿然应声。
一阵冷笑，“水溶啊水溶，莫怪我手下无情了。”
这日不知为何，突然刮起了冷风，原本潇潇春雨，亦因此变得冷飕飕起来。妙玉原在那廊下坐着，看那细雨无言，那一句心经念了千遍，心却未静，忽然风声雨声大了，霎时溅湿衣角，竟隐隐不安起来。
忽听外头院门响动，已近晌午，此时会是谁呢？
一婆子带着一人前来，竟是当日欲护送妙玉出城的大夫。
“大姑娘，大事不好！”他素来在南公手下办差，一直隐身在京城，妙玉从未见他如此慌过。
“姑娘的身分，不知何故竟被忠顺府得了去，如今那边正欲以此来要挟北静王爷呢。”身为大夫的他，又恰与那府总管相识，自然会获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妙玉身子一颤，“莫非这个院落亦是王爷所有？”
“是，原本十五阿哥偶尔在这儿住几天，院子却是王爷早就买下来的。”
“十五阿哥？莫非是……”妙玉噤声，竟是弘吗？自己早该想到，那日御医的恭谨，就该瞧出些端倪。他果然是宫中人！
“要挟王爷，自然亦能中伤十五阿哥，如此一来，恐林妹妹亦会被那忠顺府……一石三鸟，他们竟如此狠毒吗？”妙玉低语，却道出了那大夫一直不敢说的。亦让那大夫觉出了她的聪颖。
怎么办？如何办？终是自己罪门之女的名分连累他人！或许这就是命吧。嘱咐来人不得对外透露一字，她决定自己去了却这场波澜。起因在我，结果亦应在我！只是该如何结果呢？妙玉虽下定了决心，却苦于无策。
是了，只有我去了，方不能连累水溶和弘，只是林妹妹呢？岂不就要落入那府之手？不行不行，只有将黛玉安排妥当，方是万全之策。
是了，那边三番四次来求林妹妹，那边要的不过是一世子侧妃，不过是一替他们王府传宗接代之人。
妙玉心下暗暗有了主意，耳边回响着那大夫的忠告，“姑娘还是趁早去吧，我这儿替姑娘准备着呢。”
妙玉苦笑，走，此时又哪能走得了？又能去往何方？好在这院里亦有佛龛，妙玉一直坐到更深露重，紫鹃过来送茶，说黛玉已然睡下，使她来伺候。妙玉瞧紫鹃，一脸的真诚与善良，放下佛珠，与她一起坐在那廊下。
“又是圆月，我还记得，第一次进到贾府的时候也是一个月圆之夜。”紫鹃静静地看着妙玉，猜度她的心事。
妙玉拉起紫鹃，“林妹妹有你，我已安心，日后不论在哪里，她的万事皆托付你了。”
紫鹃惊然，“妙师父，你这是何意？横竖我是不离开你和姑娘的。”
妙玉淡淡一笑，“我不过是心有所触罢了。你且去吧，林妹妹醒来，屋里没人，她会不安的。”紫鹃歪头想想也是，与妙玉留下一壶清茶，方去了。
两张白纸，一支毛笔，白玉轻掷，灯下挥毫，珠泪洒落，轻轻印去，一身白衣的妙玉就着佛堂的微光急急写着心曲。
好妹妹，你要保重！但愿这样的结果不会委屈于你！妙玉长叹，看向窗外，风急雨骤，越发不见五指，这样的春日，怨不得处处透着悲凉。
水溶，是你吗？那熟悉的影子在眼前闪过，珠泪又落，妙玉努力拭去，我终究对你不起，请把我忘记，只要忘记就好。明知是幻觉，妙玉掷起笔来，继续写下留给水溶的言语，从相遇到相知，从自己的身世到一切的苦处，从原有的根由到临去前的托付，一字一行，印在妙玉的心里。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想起这首父亲念了一辈子的诗，妙玉越发感触，父亲啊父亲，我今日方明白，情长在，春恨生；只是心碎的感觉，痛至骨髓；只是这样的牵挂与情分，我多想长久的抓住；只是命运作弄世事无常，我终是要去了……
抖抖地将那两份寄言，悄悄地压在佛龛下，淡淡地拭去尘埃，静静地脱掉缁衣，却重重地叩向佛祖。第二天便有人说，一个极高傲、极冰冷的女子走进了忠顺王府！
水溶发了疯似的跑来，他刚刚得悉密报，一起报上来的还有妙玉要嫁入忠顺王府的消息。
黛玉攥着妙玉的字迹低低抽泣，弘在一边却无言安慰。他能说些什么呢？妙玉竟会是南勋之女，昔日皇上颇为看重的南勋，却不小心卷入了那些争斗，落得抄家灭族之罪。想不到他的女儿，竟隐在人们的眼皮底下，想不到这个妙玉，竟有着如同男儿般的气概与勇气！只是她这样的奋不顾身，岂知会让更多人伤心？
一抹白色从水溶手中坠落，妙玉的寄言落在雨迹未干的地上，瞬时湿了一片。是她的泪吗？水溶颓然地立着，为何这么傻，为何这么痴，为何不早告与我？即便你是罪门之女，那又如何？身在情长在，你却舍身而去。你可知，我会豁出性命来保护你；你可知，这样保住的功名富贵会让我痛苦一生！冰冷如你，竟如此的刚烈；这样的舍身，这样的决绝，这样狠心地将我抛却！
水溶大吼一声，身形一晃，抽出腰间的剑来，在那片梅林前舞动，招招伶俐，树叶飘零。或许心碎到极点方会如此；或许只有这样方能发泄出心中的悔恨与痛苦。
“他的心，真的在妙姐姐身上。”不知何时，黛玉止住了哭泣，瞧着水溶定定的道；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事不关风与月。”弘低低的声音回荡在这雨后的院落中。或许在那府的妙玉，也能听到吧。但愿会吧。
26.无奈
诚如妙玉所料，当她站在忠顺世子面前，那副呆住的双眼已然说明这一步的正确。妙玉面上冷冷，心却在落泪，林妹妹，这下你无须忧心了。想至水溶，越发心痛，原来忘记竟也如此困难。
日子定在三天之后，为妙玉神魂颠倒的忠顺世子，早把林黛玉等抛之脑后，竟也不似往日那般急手急脚，他为妙玉的冷所动，为妙玉的傲所制，如获至宝般将妙玉安排在一座小院里。原来，贾府竟藏着这样的宝贝，原来这罪门之女竟是如此的出众！
在妙玉的才情面前，忠顺世子不敢造次，故意端着架子、踱着方步去了。
妙玉随即关了门，卸了钗环，将面上的浓妆抹去，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却硬是忍了下去。好歹他们都好好的，好歹没有连累他人，好歹尚有三日活着的时间。
环视这满屋的华丽，妙玉只觉刺眼之极，欲寻本书看，却只找到一本佛经。想不到这里竟也有此经文。妙玉苦笑，莫非是命中注定？
此时的水溶却恢复了昔日的冷静，有着如他才情一般的精明，水溶暗暗想着完全之策。既不能漏了妙玉的身世，又不能给十五阿哥带来麻烦，这该如何是好呢？那忠顺府近两年闹腾得也够头了，依仗着宫里妃嫔的势力，越发不知好歹起来，只是他却不能与那府正面交锋，闹不好又得牵扯进阿哥们之间的争斗，忠顺府如今游走在各个阿哥间，这样利令智昏的文章，他们最会做了。
轻轻的敲门声，水溶开了门，竟是太妃。“娘，这么晚，您老人家还未安睡？”水溶恭恭敬敬地将太妃扶至上位，立时掩住了面上的愁思，他是孝子，不愿让母亲多费心。
太妃温和地笑笑，瞧着水溶，“你有心事，说吧，说出来，那心里的愁就去了。”
水溶躬身坐下，“终是被您老人家瞧出来了。”太妃笑着，“起小儿瞧着你长大，做娘的又岂能不知儿的心思？”太妃顿了顿，方道：“可是为了那妙玉？”
水溶一叹，方把事由一一说出。
太妃依然和蔼，“她姐姐南妃，我曾在宫中见过，着实是个才德兼备的女子，只不过一旦得了圣宠，无休无止的烦忧亦跟着来了。她的父亲倒是个好的，只是卷入了那些个争斗，到头来反而带累家人。”
水溶坐下，靠在太妃边上，太妃的态度出乎他的意料，不过回头一想，母亲从来不以门第论人，故亦在情理之中。
“这样的女子，世间少有，你瞧上了她，倒是你的福气；她有这番作为，已然证明心中有你。只是事已至此，恐无法救了，咱们既不能当面要人，又不能请圣上做主，这种事，闹大了岂不带累她家门的罪过更深？”太妃一番冷静的言语，在情在理，水溶的身心不由越发凉意，真真无法搭救于她吗？真真就要眼睁睁瞧着她入了虎口吗？
伺候太妃安歇了，夜已深沉，水溶难以安睡，只好起来舞剑，他的剑艺，日渐臻熟，只是这样亦救不了她，一身武艺又有何用？
藉着剑的轻灵，水溶宣泄着心痛，收起剑来，已是汗水涔涔。忽听低低的声音传来，“姑娘，安歇去吧。”
“妙姐姐此时不知怎样，无论如何我是睡不下的，倒是在这凉风中坐一晚，亦算是我陪妙姐姐受苦。”是黛玉的声音。忠顺府既已知道些底细，为恐节外生枝，又在妙玉的托付下，水溶已把她暗暗接到府里来。
所谓知音，不过如此了。水溶感叹黛玉与妙玉的姊妹之情，却又恨自己的无能与无奈。踱了过去，见那黛玉一身素衣，青丝轻挽，独坐青石之上，宛如玉做的雕像一般。
“更深露重，林姑娘不该如此自苦。”这个与妙玉有着一般气质的女子，此时的心境，恐与自己相通吧。
林黛玉站起身来，不作言却行礼，“我惦念姐姐，难以安睡，在此扰了王爷了。”
水溶长叹，“你我同念一人，又有什么扰与静呢？”
那脸上的忧伤，那身上的心碎，黛玉定定地瞧着水溶，果然妙姐姐没有白叹一场，他心里终是有她的。只是三日之后的妙姐姐，真真甘心吗？三日之后的妙姐姐，会是什么境地？黛玉不敢深想，却又不得不想。
“好妹妹，我自作主张，替你做主了，王爷是个极好之人，对你的诗词又极为看重，你们二人有着相同的才情，在一起会快乐的。好妹妹，和王爷在一起，你不会落泪，只是委屈了你，只是好歹能保你周全。”妙玉留在信上的言语又浮在眼前，黛玉摇着头，不！姐姐，我早说过不要这样的安排，我不要夺了你心上的人，我不要你替我跳入虎口，我却在你心上撒盐！我不要！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水溶叹息。
“清泪两行诉离愁，锁清秋。”黛玉心有所感，却又想去安抚水溶。毕竟这样的痛楚，即便在宝玉身上，亦从未见过。心底依然闪过那见宝玉的最后一面，他淡淡的目光让自己彻底心伤，从此心死。
好一个离愁清秋！她的才情，他早就知晓！如今亲眼见识，亦带给水溶一些震惊。天下的奇女子，竟都聚在了贾府中。忽想至妙玉的留言，“但求王爷看护林妹妹，若能结为连理，则妙玉终生无憾；林妹妹才貌兼备，品性极佳，王爷若错过，必将悔矣。”妙玉啊妙玉，如此的托付，我将如何应对？你可知，是你抢先进入了我的心里？你可知，那印迹一旦刻上便难以再消弭？
深夜钩月，清泉潺潺，寂静无声，徒增二人叹息。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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