饱蘸心血的爱情悲歌
——浅谈李商隐爱情诗的魅力
○韩志国
爱情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重要支柱，也是文学创作的永恒主题。上帝创造人类的传说，是从伊甸园里的一对男女开始的。人类从洪荒时代到物质文明高度发达的今天，爱情始终是年轻而古老的话题。美满的爱情在现实生活中人人向往，而悲剧爱情铸就的诗篇却成为文学大观园中的奇葩，摄人魂魄。
在我国古典诗歌中，真正堪称爱情诗的并不多，李商隐的爱情诗则是其中杰出的代表。他的爱情诗较政治讽刺诗更广为流传，人们之所以爱不释手是由于这些诗以男女相思相恋为题面，意象精妙，情思婉转，辞藻明丽，声调优美。其实这种说法未必妥贴，它只是偏重于爱情诗歌艺术形式上的评价，而李商隐爱情诗歌的境界、格调显然远远高出一般爱情诗，他用细腻的文笔展现缠绵深致的爱情悲剧心理，可以说是独享天功。艺术内容决定形式，形式又反作用于内容，这种动人心弦的爱情悲剧心理和它的完美的艺术形式相得益彰，千百年来令广大读者百读不厌，荡气回肠。
悲剧一生
李商隐生于唐宪宗元和六年（813），卒于宣宗大中二年（858），一生几乎与晚唐四十年的牛李党争相始终。他九岁丧父，随母漂泊，境况十分艰难。文宗太和三年（829），天平节度使令狐楚爱其才，召为巡官，并让他与其子令狐陶同学，亲自授以骈文作法。开成三年（837），经令狐陶力荐，登进士第。令狐楚死后不久，李商隐进入王茂元节度使府做幕僚，王茂元同样爱才，将小女许配给他。当时党争激烈，令狐父子属牛僧儒一派，王茂元属李德裕一派。于是令狐陶恨其背恩，在他的仕途中设置种种障碍。然而牛党又因他为弥合与令狐陶的关系所作的努力，视为旧情未断，颇为鄙视，在这倾轧的夹缝里，他沉沦不僚，郁郁不得志，于公元858年病死郑州。除仕途坎坷外，李商隐的婚姻也很不幸，他与王氏的婚姻极有可能是王茂元笼络人才的结果。总之，幼年丧父，牛李党争，给他的一生罩上了浓郁的悲剧色彩。晚年慨伤身世的《锦瑟》，哀音袅袅，便是他悲剧一生的回顾。就其人品而言，李商隐是一个严正而富有社会责任感的诗人。他忧国忧民，写过许多讽刺当政者骄奢淫逸的诗歌，如《过楚宫》《梦泽》《北刘二首》；也有反映民生疾苦的长诗，如《行次西效作一百韵》；著名志士刘贲被害，许多人敢怒不敢言，他就公开写过多首《哭刘贲》的诗。文品上，他可与李白、杜甫媲美，只可惜他生于日薄西山的晚唐。
他的政治诗寄托意象明显，锋芒毕露，爱情诗则意象幽深隐晦，令人难以索解。伟大的艺术家歌德说：“一件艺术品是由自由大胆的精神创造出来，我们也应该尽可能用自由大胆的精神去观照和欣赏。”（《歌德谈话录》）从诗作口吻看，他书写的是自己的爱情生活，但不是写给妻子的。理由有三：（一）他与王氏的婚姻极有可能是王茂元笼络人才的结果。王氏死后他曾写过一首《王十二兄与畏之员外相访见招小饮》，其丧妻之痛与其他爱情悲剧诗中表现的悲情相比，可谓轻描淡写；（二）他的爱情诗从来都浸透着一种爱而不得的痛苦，假如是王氏，即便是党争之祸相加，既为夫妻，怎又可望而不可及？既是写给妻子，诗中男女主人公是谁就不必欲说还休犹抱琵琶半遮面；（三）写于852年的《夜雨寄北》，其情愫是写给妻子的，但那时其妻已死。于是有人认为是写给友人的，倘若写给密友，过往再密，也不可能相依相偎共剪红烛，只能是写给相当于妻子的恋人。这首诗一反许多爱情诗的惘怅悲苦，格调轻快，是否意味着作者想释去往常心头之悲凉重负，就不得而知了。
身在情长在
李商隐的纯爱情诗大部分以无题为诗题，例如：“昨夜星辰昨夜风”（《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无题》），“来时空言去绝踪”（《无题》），“飒飒东风细雨来”（《无题》）等。著名的古曲文学专家周振甫先生坚持认为，这些无题诗乃李商隐晚年希望令狐陶推荐的陈情之作，甚至《夜雨寄北》也不例外。（《中国历代著名文学家评传 》第二卷671页）这种归之政治诗的说法，使以上诗歌变得毫无生气。当然其他无题艳情诗，不排除陈情之作的可能，例如：“照粱初有情”（《无题》），“何处哀筝随急管”（《无题》）。除上文中提到的写爱情的还有《暮秋独游曲江》《代赠》《夜雨寄北》等。
李商隐是一个严正的诗人，他的爱情诗所表现的爱情境界在古典诗歌中实属罕见，男女主人爱得真挚深婉。暨南大学的郑孟彤先生说：“尽管这些诗歌在精巧艳丽的词藻中蕴蓄着缠绵悱恻的情感，但实际上并没有多大意义，它只是唐代封建士大夫风流情思的表现。”（郑孟彤《中国诗歌发展史略》）这个结论，就将如此严肃的爱情诗与杜牧、温庭筠的诗视为同列。同样写男女相思恋情，李商隐说：“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杜牧却说：“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温庭筠则说：“懒起画娥眉，弄妆梳洗迟。”前者抒发的是男女之间真挚爱情引发的相知相思之愁，重精神感受；而后者却作用于读者感官，是两幅性感动人的美人图，多女子形态的细绘，象中见欲，流露出浓烈的性意识。真正的爱情要求是多方面的，它包含性，但更多是内在的精神需要。相爱双方是一种感同身受的关系，它虽从形体美开始，却具有对异性形体的超越感受。相恋双方有一种奇妙的情绪传染性。例如“东风无力百花残”既是男女双方离别情绪的共振，又是看到对方伤别加剧痛楚的结果。“再话巴山夜雨时”，当对方津津乐道巴山夜雨，自己也觉得非常美。这种感同身受的爱，进一步升级，就成为彼此精神的高度沟通，这才是真正的爱情，而李商隐所表现的爱情境界正是这样。
仕途的不得意，党争夹缝不被理解的痛苦，使李商隐把爱情作为整个人生的象征，在追求真挚爱情的过程中，求得人与人的理解，在爱情中体验人生，在人生中体验爱情，爱与生命相始终。在他的爱情诗中，相爱双方彼此心心相印，互相休贴，彼此宽慰。虽然现实使他们之间咫尺隔若天涯，而他们心灵距离天涯好比咫尺，达到高度的默契。例如：“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彼此的心意一手一足一眼一神就能领会，所以“隔座送钩春酒暖”，彼此相对瞬间便足矣。即使相隔万里，他们也心相通，意相连。“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代赠》）真可谓“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深信“君心似我心”，此刻也为相思所苦。他们相恋相知相慰相惜，“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短暂的相聚又长别后，男方担心对方因愁思云鬓早衰，女方则内心劝慰恋人夜晚不要因倾诉相思而着了风寒，超越形体的精神高度沟通，怎能与单纯停留在单方面形体欣赏的艳情诗同日而语？
虽然他们相爱不能相守，但彼此忠贞不渝，誓爱情与生命共存亡：“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女主人公发誓柔情象蚕丝，到死思念方尽。男主人公发誓蜡炬燃成灰烬思念才尽。“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以荷叶自比，书写的也是一生一世的爱情伴之而来的一生一世愁恨，如同江头江尾水，绵绵不绝。（《暮秋独游曲江》）可谓“身在情长在”，生命在爱情在。
一寸相思一寸灰
鲁迅说：“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再论雷锋塔的倒掉》）李商隐爱情诗的主旋律，正是人生最美好、最有价值的东西——爱情，惨遭毁灭而产生的哀伤，除《夜雨寄北》外大部分浸透着一种爱而不得的痛楚。诗中男女主人公相恋相知，自然希望长相守，正如现代散文作家张晓风在《一个女人的爱情观》中所表白的，男女在一蔬一饭的共同生活中，共享人生美好，共挡人世的风雨，爱会升华为相依走过人生的亲情，这也是任何有情人向往的。但由于种种原因，他们的恋情不被所处的时代接纳和认同。因此，愿望与现实之间是矛盾的，矛盾解决的唯一出路是爱情的消亡，而这种刻骨铭心的爱不但没有消亡，反而愈烧愈旺，生命之烛不息，爱情之火不灭。现状与企图超越现实的欲望之间尖锐的矛盾冲突，是男女主人公悲剧的起因。明知希望渺茫，他们仍在执着追求；在长别的相思中苦苦挣扎煎熬，充满绝望和无限哀伤。这就构成爱情诗中男女恋情的主旋律——无望和哀痛，也构成诗歌缠绵凄恻的悲剧美，因而其情感人至深，其诗催人泪下。
悲剧产生的主因是男女双方相爱不能相守，这种爱而不得的痛苦在李商隐的爱情诗中随处可见，此外飘泊的仕途生活也增添了悲剧感。例如：“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热恋的一对男女，短聚之后即是长别，虽然他们盟誓彼此生死不渝。“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却渗透着刻骨之悲和深重的无奈。“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同样抒发的是长别后的惨痛。眼睁睁看着春花凋零，年华似水流逝，相爱不能相守，不能共度美好人生，带给她们的只是透彻心骨的无望：“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不仅女主人公感到无望，男主人公也如此：“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无奈在绝望中生出幻想：“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把希望寄托在神话中根本不存在的青鸟身上。爱是痛苦的、无望的，仕途坎坷飘泊不定，更加剧了男主人公的命运悲剧感：“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诗穷而后工。”人生的悲剧因此令人痛不欲生，可贵的是，诗人包容并超越苦难，享受超越的痛苦和痛苦的超越，以血泪书就他的爱情诗。尼采说：“一切文学，我喜以血书成者。”（王国维《人间词话》）这就道出饱蘸心泪的悲剧较喜剧更动人心弦的原因。刘兰芝与焦仲卿，罗米欧与朱丽叶的爱情悲剧广为人知，而唐崔郊与其婢女的美满爱情鲜为人知，悲剧将人生最有价值的东西——爱情毁灭的同时，展示给人的是永恒、真实的生命价值。生命只有一次，青春只有一回，钟情怀春的热恋男女，在无边无沿的别离中，爱情之花遭到肆意摧残，生命伴随无尽的相思化为灰烬，就在希望与绝望、幻想与现实的悲剧对立中，生死不渝的恋情呈现出迷人的牺牲光彩，如同炼狱之火中燃烧的火鸟一样格外醒目，又如夕阳晚照般凄美惨烈。“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悲剧毁灭了人生最有价值的东西——爱情，却铸就了悲剧动人心弦、摧肝沥胆的艺术魅力。
心灵独白的巧妙剪辑
法国文学家圣·勃夫曾经说过：“最伟大的诗人是这样一种诗人：他的作品最能够剌激读者的想象和思维，最能够鼓舞读者，使他自己去创造诗的意境。最伟大的诗人不是创造得最好的诗人，而是启发得最多的诗人；他的作品意义不是一眼就可以看出的，他留下许多东西让你自己去寻找。”（《缪斯的空间》）李商隐的爱情诗令千千万万读者迷恋其中的秘诀之一，就是他的诗能够驱动读者无限的想象。
首先，他的爱情诗创作完全符合海明威小说创作的冰山原理，即露出水面的只有八分之一，还有八分之七藏在水下，使作品含而不露留有大量的艺术空白。他的诗没有点明男女恋情的当事人以及特定的创作背景，只着重表现男女主人公苦恋的心理感受。即使是写景叙事也抹上浓重的心理感受色彩，或悲或喜，如：“昨夜星辰昨夜风”，“东风无力百花残”。昨夜景之所以美，百花之所以残，都是心理感受的放大，辐射到景物上反映出来。“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红灯”，只因为相爱的人参与游戏，隔座送钩才格外春意融融，那夜蜡光在记忆里竟是那么鲜红。所以李商隐的爱情诗，即便简约写景叙事，大都涂上一层浓厚的心理感受色彩，因而大都属于抒情诗。
尽量略去诗歌的叙事成分，偏重表现心理感受，但又不是心理感受毫无保留地暴露，而是精选其中最精彩、最有个性、最富暗示性的片断，裁剪入诗，融成一个完整的艺术整体，最后呈现给读者的是比八分之一还少的意象。着墨愈少，读者想象的空间愈广阔，意味愈隽永。心灵感受的表现形式以心灵独白为主，这是与他所表现的内容——悲剧爱情相适应的。相爱不能相守，聚少离多，由于现实因素，无法用语言沟通，即使书信也不能频传，但他们相恋相知，两颗心只有穿越遥远的空间，进行心与心的交流，向对方倾诉苦恋的精神感受，采用心灵独白表现心理感受是诗情的自然流露。一个人在独自静坐沉思中，自然浮相联翩，设想对方也一定在思念自己，例如：《无题》（飒飒东风细雨来），《无题》（重帏堂下莫愁堂）都是女子的心灵独白，从女主人公心中流露出她对恋人的思念和爱情无望的惆帐心情，也就是许多大家所说的诗人替所爱的女子设身代言。也有些诗是男主人公的心灵独白，例如《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无题》（来是空言去绝踪）、《夜雨寄北》等。还有一些诗，既写男主人公所思所念，又抒女主人公所思所念，即所谓一笔两到，两人的心灵独白都包容进去了。例如：“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代赠》）最典型的当属这一首《无题》：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比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首联追忆当初难堪的别离，为男女双方共同的心理感受，属合写。颔联抒发别后彼此执着的思念：上下句分别是男女主人公的心灵独白。颈联写分别后彼此的牵挂，上句是男主人公对女主人公的牵念之词，下句是女主人公对男主人的体贴之语。两联的心灵独白联系起来理解，仿佛两个人穿越流动的时空，心与心在交会。尾联又是合写，男女双方长别后会合无缘产生共同的期望，这首诗更象相知很深的男女心灵对白的精彩录音，因而抒情口吻无论解释为男还是女，都是天衣无缝的。总之，自始至终都在写男女双方的心理感受。
无论采用哪种心灵独白，作者剪辑得都很巧妙。例如《无题》：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首联回想昨夜的美景，颔联却写现在离别后的感受，颈联又回忆昨夜的游戏，尾联又回到现在。这样时空交错，回环往复，余味无穷。再看用笔的简省，首联写景，景语系乎叙事，但未着一笔。颈联、叙事与心理感受巧妙结合，事又系乎人，但仍留为空白，给读者留下广阔的想象空间，再看他的一首抒情短章《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着墨不多，却极富暗示性和表现力，令读者浮想联翩。首句是诗人此刻与爱人的心灵对白，回答了恋人的询问。第二句转移到眼前秋景，借缠绵的秋雨，暴涨的秋水，抒发内心思念。三四句，时间移至未来，诗人畅想欢会的情景。最妙的是末句，写未来欢合的情景，却容纳眼前秋景，时间回环跳跃，空间往复变幻。再看第二句写景，典型的白描式的简笔，借秋景抒愁思，却未着一个“愁”字。叙事则选取欢会的典型情节：一对爱人相依相偎，共剪烛花，长谈今夜的巴山夜雨。长谈内容只略及巴山夜雨，是倾诉今夜秋雨勾起对你的思念，还是欢会之际共忆那夜巴山夜雨烙下的美好记忆？读者只有驰骋想象去寻找答案了。总之，写景、叙事、抒情浑然一体，宛若天成，极富艺术表现力，让读者在无限的艺术想象空间里体会到爱的真谛。
（韩志国 甘肃省瓜州县第一中学 73610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