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一月，沉浸在朋友沈亚明的回忆录中，每天翻阅电子版书籍《众星何历历--沈仲章和他的朋友们》。沈仲章先生为亚明的父亲。
认识亚明是在2019年6月，我们同时参加美国大学理事会组织的AP中文阅卷。每年阅卷结束后，多才多艺的老师们都会展示一下各自的才艺，向来五音不全的自己为了给室友捧场，被拉进了小合唱组凑数。阅卷之余，老师们趁着晚上时间排练，一位戴着眼镜的瘦瘦的女老师每次彩排都会出现，给我们提供建议并摄影，热情大方，但她不在演唱组，人称“总导演”，那年我们唱的是《我和我的祖国》...
读着亚明的文字，亚明父亲沈仲章先生与人为善，与世无争的形象跃然纸上。
沈仲章（1905-1987）是个传奇人物，他的交际遍及三教九流，与文化界诸多人士都有直接往来，陈寅恪、傅雷、刘天华、金克木、胡适、傅斯年、赵元任等。
第一次看到沈仲章的名字是在1966年傅雷的遗书中，傅雷遗书托付事宜第二条：
武康大楼（淮海路底）606室沈仲章托代修奥米茄自动手表一只，请交还。
傅雷遗书第二页
亚明说，其实他们住在武康大楼602室。当年武康大楼里居住着很多文化人士，如今，武康大楼成了网红打卡之地。
我问亚明：那只奥米茄手表，后来你父亲收到了吗？亚明对此没有印象，傅雷的二儿子傅敏与亚明聊起过，他也是过了很久才读到父亲傅雷的遗书，父亲自杀前井井有条托付的事宜很多不了了之。
第二次看到沈仲章的名字是在2022年的中央电视9台(CCTV 9)，披露了他保护、抢救举世闻名的国宝-- “居延汉简”的经过，沈仲章博学多才，无私奉献，他的名字却鲜为人知。
沈仲章1904年生于苏州，家境贫寒，却聪明过人。小学五年级辍学，做了6、7年的学徒后，直接考上唐山大学。1926年，又考取北大物理系。他曾从徐志摩学诗，从陈寅恪学历史，从刘天华学音乐，当过刘半农的助手，记忆力超强，他精通英语、法语，通晓意大利语、马来文，熟练掌握梵文、拉丁文等。
1937年，日军入侵北平。为了不让稀世珍宝“居延汉简”落入日本人手里，沈先生推迟去美国留学的计划，只身抢救国宝，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将两箱木简运至香港，在港期间，他用红外线拍摄居延汉简，并编号、排比，完成居延汉简的全部排版，北大（西南联大）为他留位，但无薪水。
1940年，居延汉简从香港到美国，由美国代为保管了25年，1965年底，去了台湾，此是后话。
沈仲章在语言学研究方面所显露的才华早为胡适先生所器重，1941年胡适建议沈仲章去美国随赵元任从事语言学的研究，并协助其办妥了哈佛大学录取手续。遗憾的是，珍珠港事件爆发，赴美留学又搁浅了。
抗战胜利后，沈先生担任古书登记工作，如此重大的工作，他有时还自己贴钱。当局委任他为粤港区负责接收的正职，有名分有油水，但他坚辞不受。1946年，应邀赴台湾推广国语。
1949年后，沈先生致力于保存和收集民族民间音乐，自觉地抢救民族文化，尤其对古琴音乐，他不仅出资出力，还利用他的人脉关系去说服贺绿汀等音乐家重视古琴艺术。
旧社会过来的人总是小心翼翼，可总有躲不过的劫难，1966年初秋，武康大楼的天井因跳楼自杀者多被称为”跳水池”。红卫兵来抄家，沈家人亦被扫地出门，在里弄，沈仲章被监督改造了十年。因他处处小心为人，最终全家搬回原处。
1978年，亚明考上了复旦中文系，1986年，亚明赴美留学。差不多同时，海外机构也在办理沈先生的出国事宜。没想到，沈先生身体转况恶化，1987年3月与世长辞。
金克木评沈仲章：他一生好交朋友，却从来不说自己的事。
不知道为什么读到最后，我竟掩面大哭了一场。想到沈先生的一生，还有他的朋友们，那些在中国文学史上熠熠发光的人物，他们最后的命运打得我措不及手。尽管书中没有悲情描述，但不知为何他们从书中走出，诉说着他们的喜怒哀乐...我竟不能执笔我的读后感，因为我没有足够坚强的心去面对，不知道如何处理自己的悲伤，所以我选择逃避。
2023年6月与亚明又因AP中文阅卷在辛辛那提重逢，还有幸成为她的室友。白天工作，晚上聊天，一聊就到半夜！她将她出版的纸质书赠送与我，捧着散发着墨香的纸质书，我心生感激。轻轻地接过书籍，慢慢地翻页重温，感受亚明用心铺陈的文字，仿佛能够看到她对她父亲的思念在书页上流淌。
亚明告诉我，很多有关她父亲的在那十年的故事，她很想写，然而...我非常明白这种处境，就像我无法完成读后感一样，亚明的写作是将自己放在父亲的位置上去体会他的无奈、他的苦、他的痛！那一代知识分子无力的窒息感！
我和亚明说，这是你的使命，即使当今的大气候之下，也许无人理会你的文字，但是，请将你父辈的经历写出来，哪怕找不到地方发表，也请先写出来，不能让后人忘记这段历史。
当我对亚明说出这一席话时，其实也是在敲打着自己的魂灵：坚强一些，去完成你的读后感吧！
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父亲的形象，《傅雷家书》中的父亲，《背影》中的父亲，还有就是《众星何历历--沈仲章和他的朋友们》中的父亲。
“我亦回首少年时，与父亲沈仲章相伴，白天听他回忆故人，倾诉世间往事历历，晚上陪他仰望夜空，指点天间星辰历历......”
我对亚明说：你父亲有你这样的孝女，他一定很欣慰。
亚明慢慢地吐出两个字：晚了。
我们陷入了沉默。我理解亚明的心情，她觉得如果让父亲欣慰的话，应该在他健在的时候，就把往事记录下来。现在根据自己和他人的回忆写作，难度非常大，而且父亲永远也看不到了。
亚明说，尽管难度大，她还会继续写下去...
--写于2023年父亲节
感恩的心 感谢有你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