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平安夜，也是我爸的生日。
今天是平安夜，也是我爸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天。
现在是晚上23:23，大部分人还在庆祝圣诞的狂欢中，我赶了一下午路，刚刚坐定在昆明机场的麦当劳，趁着奔丧的间歇，准备写点关于我爸的回忆。
飞机是明天早上六点的，如果今天晚上我不写点什么，这恐怕会是个难熬的漫漫长夜。
早上原本我打算去爬苍山，收拾背包的时候，我妈给我发消息：“你爸可能要不行了。” 这条消息是9点56发的。
中间我跟她打了几个很短的视频电话，11点02的那通电话里，她说：“120还没来，你爸已经走了。”
我没有哭，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一个小时之前我还没有做好我爸今天就要离开这个世界的准备。
我脑子里关于这个周末的想象，还停留在爬山、逛市集、请朋友来家里烧烤，但在那一刻变成了千里奔丧。
让我觉得特别有戏剧性的是，这天原本是我爸的生日。
12月24日，平安夜。
我向来是一个对生死看得很淡的人。我跟我的保险经纪人说过：“我反正不想活太久。”
有时候我觉得人就是一座孤岛。所有的情绪、身体上的痛楚，终究只能独自承受。
人世间的悲喜无法互通，「感同身受」是这世上最显而易见的谎言。
没有一个人可以被真正的理解，也没有其他人可以代替你去承受，哪怕只是分担一点点。
人是不必活太久的，而死也不是终点，我一直都这么认为。
人需要有尊严的活着。这应该已经是很多人的共识。
如果有一天，我老了，且病着，再没有办法做自己想做的事，甚至最基础的活动都不能顺利进行，需要靠护工和病床上一堆插着管子的仪器维持我的脉搏跳动，那个时候如果我的思维还算清楚，我想我可能不会再爱这个世界。我会祈求让这一切都尽早结束。我会觉得死就是我的福气了。
2020年4月，有一个中午我接到家里的电话，说我爸住院了。从那开始，身体一向没什么大毛病的我爸被确诊了间质性肺炎。
间质性肺炎，可以说是一种绝症。我爸确诊的时候，已经相当严重了。这个病最终结果就是肺部纤维化，这是一个不可逆的变化。戒烟戒酒已经晚了，无论多贵的药也只能减轻痛苦，但是无法治愈了。
这个病还会带来各种并发症，生病的这几年我爸常常发烧，心脏也出了问题。
去年圣诞节，我把我爸妈接到广州一起生活，也寄希望于广州更先进的医疗条件。最不济，也是多陪陪他们。
有一次我早上上完瑜伽课回家，我爸心率跳的很快，我们赶紧叫了120来急救，那次情况也很紧急。我在ICU门口，签了人生中第一张病危通知单。
那时候疫情管的严，不让家属陪护，我和我妈晚上在家一边给他收拾东西，一边哭哭，甚至聊到了后事。我们都觉得，只要别让他很辛苦就好。
不过那次是幸运的，医护人员也都很专业，几天之后就出院了。
所以我以为这次也一样，早上我看到我妈发给我的消息的时候，我想应该只是虚惊一场。
我觉得我爸常常是幸运的，说不定过会儿我妈就能跟我说没事了，最差最差等120送他到医院，抢救一番也会缓过来。
可是这次再没等到。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按我妈的描述，我爸应该是睡着走的。
这几天我爸妈都阳了，我妈退烧之后基本好了，我爸因为原本的肺炎就很容易发烧，赶上这波疫情，就更严重。
我妈说他这些天一直都在睡，我想能睡也不错，睡着就不觉得难受了。可能睡着确实太舒服了，他索性不起来了。
我并不想把整件事归咎于「阳了」。因为知道我爸的病经受不住高烧，为了不感染新冠，他们已经十几天没出过门下过楼了，可最终还是阳了。
所以这或许就是他的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防是防不住的。
我以前试想过很多次不同的死法。我一直觉得睡着睡着就离开是最好的方式。
按现代人的平均寿命来算，我爸算「英年早逝」，但某种程度上也算「寿终正寝」。
唯一比较遗憾的，是临走他也没有留下一句话。不过也无所谓了，他也不是一个会说话的人。
我爸虽然长得膀大腰圆，但其实胆子小得不行——去河边怕水，坐电梯恐高。真要是一群人围在他床前，那架势还不得把他吓坏。
我爸是奶奶家里最小的孩子，虽然家庭不富裕，但是从小没吃过什么苦。
原本凭我爸笨头笨脑的资质，是配不上我妈的。不过那么多条件好的对象里，我妈偏偏挑了他，结果吃了一辈子苦。
这两年，虽然生病之后我爸身体大不如前，只能用药维持，但我妈一直在身边照顾，他也没有熬到生活无法自理的地步，就这样在睡梦中离开，或许也是他的幸运。
我爸之前留过那种络腮胡子，加上东北人本身就长得壮，所以一般人看他是有些害怕的。我前男友应该就很怕我爸。
但如果稍微了解我们家的人，就知道我爸不是那种能以一己之力撑起一个家的男性。事实上这个家一直都是我妈在撑。
我爸常常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他觉得反正家里家外大小事务已经有我妈管了，他难得清闲。
对任何事没有任何意见，他做了几十年甩手掌柜，他们也常因为这些争吵。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我爸是真的完全不在意，还是在我妈这种已经足够强势的女人面前，他不知道该如何表现自己。
这将成为一个永远的谜。
虽然我爸头脑简单、胸无大志，但这个“没什么出息”的男人，是个好人。
如果我们这个家不是赶上爸妈都从国企单位下岗，生活变得格外拮据，哪怕只是一个至少不用为了生计发愁的小康家庭，一个本本分分的老实人，对我爸来说也够了。
我的意思是，人毕竟都是不完美的，怎么能既要求他是精明、会赚钱，又要求他顾家、有时间陪老婆孩子？
说到陪伴，从我的视角看，我爸的陪伴并不太符合我的需求。
我理想中父亲的角色，应该是那种有担当、有责任心、能够在我需要的时候做我的后盾，给我无论经济还是精神支持的人。
我爸在事业上丝毫没有上进心，这反映在家庭里似乎就变成了没有责任心，别人会觉得他不能为了给老婆孩子更好的生活而吃苦。
用比较现代化的语言来形容，我爸是一个完全不卷，特别能安于躺平的人。他可能觉得，一个月500块钱也能过，为啥非要挣5000块钱？
别人会告诉他，因为5000块钱可以让孩子上更好的补习班，他觉得不用，我家孩子靠自己就行了。
你甚至都无法反驳他。如果他是一个人生活，那爱怎么将就都行，可这种松弛感并不适合一个家庭。
我对我爸的感情，略微有些复杂。
我以前常常觉得他没出息，为什么不能像别人的爸爸给他们提供更好的生活环境和更好的经济条件？大学的时候，很多成绩并不好的同学都出国留学了，我没办法去，因为我家穷。因为家里穷，我的视野、我的选择，全部都被局限住了。我觉得但凡我生活在一个小康家庭里，我会比现在优秀得多。
可是不得不承认，我自己身上遗传了很多我爸的特质，好的不好的都有。
我能够非常清晰地罗列出我喜欢的男性的特质——理性的、睿智的、有担当的、让人有安全感的；可是真谈恋爱的时候，却找了我爸的翻版——一个好人。
从找男朋友这件事上，我想在责怪之余，我还是非常爱我爸。
虽然他能给的不多，但是他已经把全部的爱都给我了。
小时候，哈尔滨的冬天比现在冷的多。
有一次下了一晚上雪，早上起来我穿着一双红靴子踩在雪地上，雪就直接没过了鞋面。
这种天气已经没法骑自行车了，我爸就让我坐在后座，他一路推着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直坐着反而觉得更冷，我跟我爸说脚都冻麻了，他说那就回去吧，今天不上学了。
小时候学舞蹈，有次他去少年宫接我下课。那也是个冬天，他给我戴好围脖，我们准备要走的时候，发现同舞蹈班里有个小姑娘一直没人来接。
我们就一直陪那个小姑娘等着，我有些不耐烦，着急想回家。我爸说再等一会儿，不然留她一个小姑娘该害怕了，万一被坏人拐走了可怎么办。
以前住在老楼房，那时候还没太有物业的概念，每次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都是我爸自己出钱买新的灯泡，然后搬椅子到楼梯里给换上。
其他邻居习惯了，好像也就默认这事应该我爸负责，索性谁都不管了。
我气不过，说凭什么咱们住5楼，2、3、4楼的灯坏了也要咱们换？我爸说也就买几个灯泡，也不费什么劲，换了你和你妈上楼回家安全。
我爸虽然一直抽烟，说了他很多年一直戒不掉，但至少他从来不在家里抽，我没有吸过我爸的二手烟。
以前跟他在酒桌上吃饭，他那些朋友同事要抽烟，他也都会拦着，说孩子在呢。
我是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我爸只有一米七出头。
在我一贯的印象里，我都认为我爸好高大，是单纯字面意义上的高大。每次只要他走在我前面，我都觉得他完全能帮我挡住寒风。
小时候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下雨的时候他会穿一件很大的雨衣，然后把我一起盖住。我躲在他身后，像是躲进一个安全的避风港。
因为一直对我爸这种爱恨交织的情感，所以我们虽然亲近，但是却不交心。
他关心的是我每天吃什么、去哪儿，一切具体的事情，甚至每次出门前都要反复提醒我关好门，带好手机。
但如果我因为工作、情感迷茫了，不知道该怎么选择的时候，他绝对不是一个好的交流对象，他可能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因为我也没真的跟他说过这些。
或许是打从内心深处缺乏对他的尊重，也或许只是生活上我们太亲密了，所以我经常口不择心，对他大呼小叫。
每次事后想想怕伤害到他，可转念又觉得没什么关系，他可能也没听进去，然后暗自下决心以后好好跟他说话就好。
谁知道就没有以后了。
这两年有一个场景让我特别切实的感觉到我爸真的老了。
以前每次回家，不论我的行李箱有多重，我爸总是能一口气抬回家。自从他得了间质性肺炎，自己走路都上气不接下气，所有的行李都只能靠我一个人搬回家。
有一次我拎到一半，站在楼梯口歇气，心想这个重量，可能就是父爱的重量。
真他妈沉。
我爸病了之后，吃了很多激素药，一向肥胖的他又变得更加浮肿，整个人看起来像个肥头大耳的弥勒佛。
我和我妈天天跟他说，你都这样了，吃东西要少盐少油，也不能再吃那些高胆固醇的了。他不听，嫌我们做饭没味道，坚持自己掌勺。
离开广州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嫌那边的饮食太清淡，回到哈尔滨的第一天就自己去买了之前常光顾的烤鸭。
他以前常说有些人越是抽烟喝酒越是长命百岁，我虽然不信但却也希望在他身上能应验。本来以为他是有福气的，说不定还能享上十年、二十年的福，结果他的福可能是少遭十年、二十年的罪。
如果我爸没有得这个病，如果这三年没有疫情，他和我妈退休之后应该可以很潇洒的到处玩一玩。
也或许我可以带他们一起玩，逢年过节还能出个国，带他们看看外面的世界。
但是也没有如果。
每一个家庭都被改变了，世界也被改变了，可是地球还在运转，我们还得继续生活。
说起来比较欣慰的是：
今年大部分时间，我都是跟我爸妈一起生活；
后来我离开家的这段时间，李雷在家应该也给我爸带来不少欢乐；
一个一辈子没怎么吃过苦的人，也没怎么经历痛苦就走了。
其实先走的人是比较幸福的，还有人可以帮他料理所有的身后事，承受尘世的悲伤。
老肖，生日快乐。
希望以后再过平安夜的时候，我想到的还是你的生日。
今年还没来得及给你发生日红包，我到时候烧给你。
愿你在另一个世界，一切安好，带着我们所有人的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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