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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世味:水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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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世味:水祸

        作者:吴世味

 

我叫任安,我想象中的那场洪水,应该发生在公元一九二四年农历六月十九日的凌晨。三十年之后,一个男孩在一个家徒四壁,一贫如洗的贫农家里出生,那就是我。

在那场洪水滚滚涌来之前,北京城东南郊一带的天气一连三天闷热异常。没出太阳,也没下雨,但空气里包含着水汽,好像整个世界都被放进了蒸笼。我们家所在的那个村子,五十几户人家就这么一齐在蒸笼里煎熬。

全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没人想起吃饭,也没人睡觉,一个个恹恹地半死不活。村子里没有了鸡鸭猪狗往日嘈杂的叫声,它们趴在墙根儿,闭着眼,死了一样。狗们似乎连吐出舌头,张开嘴喘气的力气都没有了。骡马驴牛这些大牲口,也是不吃不喝卧在棚里,只有缓缓起伏的肚子,表明它们还活着。所有的活物,仿佛全都被溽热的天气蒸透了,焖熟了。

整个村子弥漫的死寂让人心神不宁,一种不祥的预感掺和在拧得出水的空气中,在村子里四处游荡,越来越浓厚,越来越强烈。

六月十八那天傍晚,灰蒙蒙的天上不知从哪儿开始响起低沉的闷雷声,咕噜咕噜滚过一阵,就有几丝凉气逐渐扩散开来。

像死水塘的鱼迎来清新的活水,村民于是挺起佝偻了数日的腰板,把嘴尽量张开,大口大口吞咽略带凉意的微风。

“咳咳,这下好喽,这下好喽!”

“快下点雨吧,下过雨就不这么闷热了。”

村里总算是有了点活气。女人们开始打起精神烧火做饭,男人也点着了好几天都没嘬过一口的烟袋锅子,背着手踱到村外,心里估摸着那雨几时能落下来。又有光屁股的小子和穿红兜肚的丫头开始在房前屋后疯跑,他们身后,跟着吐出长舌头的黑狗黄狗花狗。谁家的大公鸡抢先打一声长鸣,全村就东一阵“喔喔喔——”,西一阵“喔喔喔——”,像是天亮之前的样子。

我爷爷任怀德是被凉丝丝的小风吹醒的。

这些天,别人都燥得吃不下,睡不着,独他照吃照喝照睡。爷爷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近60的人了,身板儿仍旧钢铸铁打一般。除了他自己的喜怒哀乐,好像没什么能对他产生影响。三十多年后,奶奶瘫在炕上,跟我一起嚼着燎得黑黢黢的老玉米豆时对我说:“老东西,整个儿就是块石头,连头疼脑热的小病都没得过。”

当时,我爷爷从院子中央那棵大柿子树底下的凉床上坐起来,到牲口棚给“咴儿咴儿”乱叫的骡马添上几簸箕草料,走出大门,仰头望望天,似乎在极力想弄清楚这是天刚亮还是已经傍黑了。等他闹明白了,就摇摇头,然后在鞋底子上磕打几下刚刚点着,还没嘬几口的烟袋锅子,谁都不理,一个人背起手,径直溜达到村子东北角的河堤坡上。在爷爷背后,跟着花子。花子是我家黑白相间的花狗。

这是我爸爸后来跟我说的。那一天,我爷爷披一件黑色纺绸短袖小褂儿,穿一条緬腰宽档黑纺绸灯笼长裤,脚穿一双圆口青布鞋。每年夏天,他都是这般打扮。

爷爷和花子一直溜到河堤上。爷爷像一根老树桩,一动不动看看天,看看地。

在他的西北方向是暮色渐深的天空,颜色有点紫红,就像血干了一样。脚底下是我家那片一直延伸到远远的杨树林子,还有浓浓绿意的西瓜地。身后,是白蒙蒙的永定河水,岸边是我家一溜儿五间大屋的水磨房。

不知想到了什么,爷爷“噗”地吐一口浓痰,两眉间拧起一个大疙瘩,又把没装烟没点火,绿玉嘴儿长杆烟袋叼在嘴上。花子看着我的爷爷,它在心里说,主人今儿怎么啦。

爷爷回到我们家院子里时,天眼瞧着就黑了。奶奶屋里的玻璃罩子灯,大饭堂的汽灯都明晃晃亮着,爸爸正安排人给磨上打更的马拐子跟瓜地的师傅老梁送饭。

爷爷说:“长山,今儿个晚上就别送饭了,叫他们都回来吃,晚上就在东耳房睡。”长山是我爸爸的大名。

爸爸不知道我爷爷是什么意思,疑疑惑惑地问:“磨上跟瓜地没人哪儿行?”

“还有,今儿个晚上谁也不许脱衣裳睡觉,全给我警醒着点儿!”爷爷不回答爸爸的问题,继续发号施令。

“您,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是刘大下巴……”

爸爸说的刘大下巴是当地的土匪头儿。那年月土匪闹得凶,可爷爷朋友多,人缘好,再加上他耳聪目明,每回土匪打西边山上下来,一般他都能事先得到信儿,一方面让家里人防着点儿,一方面打点些酒肉钱物预备着,万一刘大下巴的人进了村,伺候着他们吃饱喝足,再捎上些日用杂物也就打发了。为这,一直以来村子总算没被土匪洗劫过。可不管怎么着,防还是要防的。

“没刘大下巴的事儿。我估摸着,要闹水啦,浑河里漂的净是白沫子。”   

浑河,就是打我们村子东边流过的永定河,因为河水浑黄,本地人就都叫它浑河。

“闹水?”爸爸以为自己没听明白,惊讶地问。

兵、匪、水、火、瘟,那就是老百姓的五大灾难。

多年后,爸爸在跟我讲述这个情节时是这么说的。“那阵儿,只要一听说过兵、闹匪、发水、着火,人就都吓得腿肚子朝前了,跑都跑不动。”

我爸爸兄弟姊妹五个人里,爸爸排行老大,可他为人最懦弱,胆子也小。平时,在爷爷面前唯唯诺诺,就是我那几个叔叔也常常欺负他。爷爷对爸爸不大瞧得上眼,常说,长山的蔫性子,怎么看都不像他儿子。

闹过那场大水之后,爷爷死了,树倒猢狲散,父亲兄弟几个各奔东西。我那三个叔叔虽然也没混出什么大名堂,可七八年后回到老家,腰包里好歹都揣了些票子,再加上走南闯北见了世面,说话做事,那架势就都不比原先。在几个兄弟面前,爸爸个头儿都像矮了许多。

大水之后,爸爸哪儿都没去。发丧了爷爷,一个接一个送走几个弟弟,爸爸就一个人带着瘫痪的奶奶,待嫁的老姑,妈妈和两个年纪尚小的姐姐,苦挣苦曳,靠给人打零工糊口。

后来我听老娘儿(老姑)说,我妈一辈子争强好胜,眼见着家道败落,从“掌柜的”沦为“扛活的”,我爸又是一脚踢不出一个响屁的蔫软性子,竟生生窝囊出一身病,早早撇下我们去了。我妈死的那年,我只有三岁。

所有这些都是后话。

“还愣着干什么?”爷爷瞪圆了眼睛冲着爸爸吼。“把我的话跟东院、西院、道儿北的都知会一声,到时候可谁也顾不了谁。”说完,爷爷就进奶奶屋去了。

东院住的是我二叔,西院住的是三叔,道儿北住的是我二爷一家八口人。四叔当时都还没成家,加最小的老姑,都和爷爷、爸爸一起住在这个大院子里。

 后来就发生了那场百年不遇的大洪水。

 那场洪水是后半夜扑过来的。

 四十多年后,爸爸在跟我说起那场洪水的时候,我还能感觉得出来他的恐怖,感觉得出来他在当时所受到的惊吓。

水还没到,但空气中已经充满着死亡的气息。一种刺耳的尖厉呼啸声不知从哪里发出来,时断时续,时强时弱,像有千百万条毒蛇在半空中游走,令人捉摸不定,惊恐莫名。随着奇怪的声响越来越大,人们可以感觉出大气的涌动。风掠过树梢,树枝并不是左摇右摆,而是朝着一个方向倒过去就凝固了。所有的树全是这样,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力大无比的手压迫着,直到折断。

爸爸在跟我讲述这些的时候,脸色苍白,嘴唇哆嗦,上下牙齿不停地磕碰,眼神迷离而空洞,完全被不堪回首的记忆里那刻骨铭心的恐怖景象所控制。

这些事他只对我说了这么一次,说过之后,他好像放下了背负多年的什么沉重物件,以后就再也没提过一个字。

猝不及防。尽管爷爷预见到了这场大水,但他还是严重低估了水势的凶猛程度。

那天后半夜大约两三点钟时,在溽热气闷的日子里苦熬了十几天的人们,死狗一样睡得正香,铺天盖地的大水从西山上下来了。

第一个醒来的就是你爷爷。我爸爸对我说。

你爷爷三两步窜到院子里,扯开嗓子喊。人哪?都死了吗?长山,长海、长江,老梁,马拐子,还不快给我起来!

长海、长江是我二叔、三叔。

回应爷爷叫喊声的只有不知道从那里发出的唿哨声,人们全都沉醉在梦乡里,满院子的人差不多是一个一个被他踢醒的。这时天空中白白亮亮的,所有东西都看得一清二楚,那是让正以排山倒海之势汹涌而来的大水映的。

“长山,老梁,快套车!长海长江护着你妈跟小四小五。人都上车,什么都不许拿,赶上车一直往西北跑!”

爷爷大声吩咐着。说完他自己又跑进西耳房,把那只“大抬杆儿”(一种略逊于土炮的火药枪)抱出来,扣上火帽儿,冲着天空放了一枪,浓烈的火药味儿就在院子当中弥漫开来。柿子树的叶被震下来,飘了满地。花子跟着爷爷寸步不离。

我爸爸说,你爷爷当时放枪,是为了给村子里的人报警。可是,在蒸笼里煎熬了三天三夜的人们,个个睡得如同死狗一样,根本就没有几个人听见枪响。倒是栖息在树上的乌鸦全都被惊飞起来,灰蒙蒙的夜空中,乌鸦们惊慌失措地绕着几棵大杨树乱飞,一边发出“呀呀”的叫声,配合着莫名其妙的唿哨声,让人毛骨悚然。

“当时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胳膊腿儿全都不听使唤了。要不是你爷爷给了我一鞭子,估摸我可能也出不来了。”

我爸爸挨了我爷爷一鞭子,激灵一下子清醒过来,赶紧进屋背起我奶奶往出跑。这时长工老梁已经麻利地把车套好,帮我爸爸把我奶奶安顿在车上。我二叔、三叔也抱着我四叔和我小姑出来了。

老梁冲着我爷爷喊:“老掌柜的,你也上车,快走吧!”

车上一共坐了六口人。我奶奶、二婶、三婶、四叔和老姑,再加上被二婶抱在怀里的我的堂姐。

我爷爷还在往“大抬杆”里装火药,他头也不抬,吼道:“还磨蹭什么?快跑,别管我。等会儿我骑骡子追你们。”

大家知道,谁都拧不过我爷爷。我奶奶发话了:“走吧,老梁。阎王爷不待见他,多大的水能淹死他?”

老梁拿鞭子杆儿朝大青骡子屁股上狠狠抽了一下,那辆载着六口人的马车就呼地一下窜出了院子大门。我爸爸、二叔、三叔和老梁跟着车跑。这时,他们又听见身后发出一声震天撼地的枪响——“轰……”这是爷爷放那个“大抬杆”,他希望“大抬杆”的响声把全村乡亲们震醒。

……

后来,大水来了,整个村子被席卷而去。我们一家十几口人除爷爷之外,都平安无事。

爸爸对我说。当时,全家人四处找你爷爷,就是没找到。是花子在离我们的家十里地外找到的,爷爷手里还抱着“大抬杆”。据说,爷爷挨家挨户看,是不是乡亲邻居都起来了。等到他想走时,大青骡子趴在地上,不管怎么打它,它就是爬不起来……

爸爸,二叔,三叔,老姑等等,都跪在爷爷的灵柩,哭天喊地,只有奶奶没有哭。奶奶说:“老东西,死的值!”

还在二十年后,划分成份时,我家成了贫农。在当时,洪水将我们任家的房屋地产金银细软锅碗瓢盆扫荡一空,让我父辈们的后半生,充满苦难和艰辛。而我,在起起伏伏的各种政治风浪中,对于这场大洪水,每每生出由衷的感激。

值!

作者简介:何金,笔名:吴世味,北京人。1942年出生。1962年北师大中文系,1968年到1991年当老师,以后做编辑,现在退休在家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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