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平：我教老公八九十

作者：汪平

医院里总是那么多的人，床位总是满满的，老妈进院还要等别人的床位空下来，难怪医院的高楼建了一幢又一幢，早几年是搬进十几层高的外科大楼，这幢内科大楼前年才搬过来，另一幢传染科大楼又已建了七八层了。

老妈是十八号进的县人民医院，其实，我在十一号也住进了中医院。我是肚子痛了三个多月，准备到中医院的老院长李长春那里捡中药吃的，他却建议我住院治疗。

以前，因为肚子痛，在县人民医院检查了两次，首先做的是胃镜，第二次做的是CT与彩超等等，却一直把我当胃肠炎治疗，给我就开了点中成药，但吃来吃去，肚子好好歹歹还是一直痛，又找一个中医开了一个月的中药吃了，而病还是没好，自己都有点绝望了，以为是癌，只有癌，才会吃了这么多的药连痛都止不住，所以，这次便找到了李长春老院长。

我幸好听了李院长的话，在住院期间，重新检查，在做CT时，检查到升结肠周围有多个小于1CM的结节影，且淋巴结增多。为了更好确诊病情，医生建议我去做肠镜检查，但检查的结果是大肠未见明显异常，我自己的双眼也一直在盯着那个屏幕，只见大肠内壁色泽鲜活正常，不见半点异常之处，原来，我肚子痛了几个月都是淋巴发炎的结果，治疗几天以后，肚子便不曾痛过。我不由对县医院的那些医生骂了起来，他们检查了我两次病情，在医疗器械这么发达的情况下，竟然连这么简单的病都没有看准，让我花费几千元，痛了我三个多月，这样的庸医简直是太滥竽充数了。

在老妈住院的时候，我的肚子已不再痛了，虽然还在住院继续治疗，在中医院忙完自己的事，可以赶到县医院来服侍老妈了，虽然每天都是两头忙，但见自己没有了什么大病，心情开朗了许多，不再为自己的病而愁眉苦脸了。

老妈住的是康复科二号病房七号病床，医院因为病人多，这病房在五、六、七、八号病床的基础上加了一个病床，所以，这间病房有五个病床，因为五号和八号病人是住了两年多的从未出过院的长号，所以，五号又加了一个陪护病床，一间房便有了六个床，这间房就显得很拥挤了。

五号病人姓李，五十多岁，他是在抗洪抢险值班中突然中风，为此，他受到县政府的表彰，电视对他还有过专题报道，但他当时几成植物人，做过开颅手术，头骨都拿掉了一块，经过两年多的治疗，现在，他已能拄着一个拐棍慢慢地走路，说话虽没恢复正常，但很多的事他都能记了下来，比如他能说出很多在雷吼村住队时的那些人的名字，弟弟汪球来看妈妈时，他一眼也能认出，只是说话有些词句说不出来 ，只能基本表达出心意。

我看他老婆很乐观的样子，觉得他能恢复得这么好，有他老婆的不少功劳，他老婆陪护他两年多，除了每天上午十点以后抽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回家匆匆地做点饭送来之外，从没离开过他，一直陪护在他的身边。

而八号病床的老雷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七十多岁，以前是轻工业局的一个副经理，在上世纪未，通城县城金三角改造的时候，那可是房地产商在本地的第一次开发，他因为手中有点钱，一下子以每平三百元的价格买下金三角的二楼旺铺一千多个平方，而一楼除了业主的商铺外，所剩下的商铺全被他的上司总经理买走。据他请的陪护老廖说，雷爹年轻的时候有点狂，以为有钱，那个时候，他就包养了一个情人，他的商铺便给了那个情人百分之三十的股份，难怪，我送饭给老妈的时候，好几次看到这个年纪四十多岁的女人来为老雷做按摩，一按就是半天。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的老婆从不管他，他的儿子也不喜欢他，在老妈住院近一个月期间，我从没有看到过他老婆和他的儿子儿媳来过医院，每次送饭给他的，都是他的女儿，但也大部分仅是送到楼下，让陪护老廖下楼去拿，送上来的仅两次，但也待不了两三分钟就走了。我听老瘳说，他的这个女儿有点像他，喜欢打牌赌博，背了几十万的赌债，离婚时因她的老公空手出门，她便把房屋卖掉还了赌债，至今租房过日。因老雷的工资卡在他女儿的手上，医院结算和他的生活费用就由他女儿去管，至于老瘳做陪护的工资，要等老雷的商铺租金在元旦结算后才会一次性给他。

老廖毕竟是请的陪护，接天记工资，每天一百八十元，他喜欢喝点小酒，还喜欢买点六合彩，可能也不大喜欢老雷年轻时的官派作风，认为他买商铺的钱都是不劳而获，所以才会在上个世纪末可以养小情人，被老婆和儿子都看不起，在服侍老雷的某些细节上就没有那么细心，就像老李的老婆说，从不曾看到他为老雷洗过脚，洗过澡，时间久了，也就是用毛巾为老雷擦擦身子罢了，老雷还经常把屎尿拉在身上，更不用说每天扶着老雷起来走一走，让他恢复一下腿上的肌肉功能。所以，老雷至今还不能下床走动，连站都不能站，哪怕是站一秒两秒也不行，最多就是他自己可以吃吃饭，但因手颤每次都吃得满身都是饭菜，所以老廖有时又喂他一些，不过，老雷说话比老李能说得清楚一点。

所以，我很佩服老李的老婆，她服侍老李两年多，不说厌烦，她反而很乐观，每天高高兴兴的，就连没事的家庭成员，也很少见她有这样的乐观精神，就好像天生似的乐观派，不管老李怎么样，她总是一张笑脸，并且，她要是有一点小事，出去一下子，哪怕老李睡床上了，她也会向老李申请，老李点头了，她才会走。

但无独有偶，让我更为佩服的是这个康复科中还有一个叫香香的女人。

老李是因公发病，属可歌可泣的有功成员，报销比例高，还拿着国家的工资，子女都已成人在外创业去了，他老婆的乐观，也许没有经济上的压力。但香香不同了，她老公姓夏，名叫扬雄，她们夫妻都是农村人，才四十岁多一点，一个小孩读高中，一个小孩读初中，夏扬雄因去年酒后中风，像老李一样，也做了开颅手术，也取了一块头盖骨，当时也几乎成了植物人，他的报销比例最高也就是个百分之六十，夏扬雄这一场病下来，家中早已亏空了，而香香还要在医院陪护老公，家中还有两个小孩读书，她的经济压力不知道有多大。但她与老李的老婆一样，每天很乐观，每天都快快乐乐的，我每次看到她都是一张笑脸，从没看到她愁眉苦脸过。

这个夏扬雄是我姑父的侄子，我知道他家中的一些情况，家境并不是很好，也就是一般般，一般的家庭经历过这样的大病，无不是一种灾难。有一次，我特地找香香聊天，问一下她老公的病情及家中的情况，她说了一些，和我了解的基本差不多，她最后说：没办法，我家夏扬雄才四十多，他是我家的顶梁柱，他不能倒，家中再困难，也要想方设法去解决，有时实在没钱了，只好叫夏扬雄回家慢慢去养，但在家久了，夏扬雄想继续好一点，他不管你答应不答应，他捡几件衣服，拿着一个袋子就坐上班车要来医院，我只好在后面跟着他来。

夏扬雄与老雷、老李三人之中，是恢复得最好的一个，他不需要拐扙就可以走路了，虽然不如常人，看起来，有点走不稳的样子，但比拄着拐扙的老李走路快多了，只是说话和老李差不多。有些词句，意思清楚，只是表达不出。而夏扬雄也很乐观，好像自己不是一个病人的样子，说起话来声调也高，有时高兴起来，还吼几句他还记得的歌词，虽不连贯，但别人还是听得清他在唱什么。而香香总是在他的身边，他若忘了哪 一句，她就会在旁边跟着唱，夏扬雄若还是吼不出来，她会再唱一遍或两遍，直到夏扬雄能吼出来为止。而旁边的人为了打趣他夫妻俩，故意叫夏扬雄唱：香香是个坏女人！夏扬雄则唱：香香是个好老婆！唱得香香哈哈飞天，笑得弯不起腰来。

最有趣的是，我看到香香好几次在教夏扬雄记数，也就是从一到十，反反复复地教他，但夏扬雄有一个九就是念不出来，香香反反复复地教八九十、八九十，而夏扬雄总是念成八肚十、八肚十，香香会反反复复地教他几十遍，我在房中听到都听得有点腻了，但却听到香香反而哈哈大笑，好像教她老公八九十教得很有趣的样子，只听她笑着说：夏扬雄，是八九十，不是八肚十，你没有八个肚子十个肚子的，是九九九，不是肚肚肚。但夏扬雄还是跟着她说：肚肚肚！香香一听，笑弯了腰，说：你的舌头怎么老是要卷着呢？不是肚肚肚，是九九九！

还有一次，香香为了培养他老公能蹲着拉便，便在医院的过道里教他，教他的脚怎么放怎么蹲，教他慢慢地蹲下，再蹲下，但夏扬雄总是不能蹲到位，还是有那么一点高度蹲不下去，香香便说：夏扬雄，我扶着你的肩，你尽管蹲好了，我不会让你跌倒的。但夏扬雄蹲着蹲着还是站了起来，总是差那么一点点蹲不下去。旁边的人说，慢慢来吧，这个和他学八九十不一样，这是他腿上的肌肉还没有恢复到位，一下子是做不到的。

而夏扬雄也很依赖他老婆，有一次，香香只是到楼下的一楼去买饭，见夏扬雄在床上躺着，以为下去只有一下子，也就没有向他说，但夏扬雄见她走了，忙从床上爬了起来，等他来到过道，不见了香香的踪影，他就一间一间的房去找，直到香香买了饭上来，他还在找她，香香见了，提着饭走到他面前，大声地笑着说：夏扬雄，我去买饭了，只一下子，你怎么就找我了呢？夏扬雄则马着脸，不理香香，香香忙牵着他的手走了，直到吃饭，夏扬雄还马着脸，还在生着香香的气，香香只是笑着赔不是，说：你怕我走了么？我怎么会丢下你不管呢？我要你恢复到一个好人一样我才高兴呢？

像这样的事情，我经常看到香香在调教他老公，与其说是调教，不而说是关爱，所以，在医院的这些重症病人中，夏扬雄是恢复得最好的一个，若他的智商恢复了，他夏扬雄基本就是一个正常的人了。

在生活中，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夫妻，我情感的不幸，一直也以为美好的爱情只是小说或电视中的故事，现在却让我在医院中碰到了，因为，这是在患难中才见的真情，她们在医院的困难生活中都有一两年的时间了，若不是真情实感，在这么大的病患面前，在这么长的磨难中，谁还能在困境中这么乐观呢？并且在乐观中还能体现出幸福中的甜蜜？

爱情不是金钱，不是物质，也不是财富，而是香香教她老公八九十的那种幸福的样子，只有这种样子，也许才是真正的爱情。

医院是一个收割病人的机器，但他割不走这些人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