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平：风尘地（完）

吴检华道：“没有哪个乡镇有我乡的徇私舞弊严重，也没有哪乡镇，有我乡这些领导人的应付手段高明。本来，我乡普九人数严重不足，就说中学生吧，差指标人数就有一百五六十人，在社会上抓了许多流学生进去，还远远不够，便到邻县借来两个班的学生，鱼目混珠，连教师上课也上不成，还有更严重的，在社会上抓进的青年，居然当着教师的面，不但抽烟，还谈情说爱，特别是有一个男青年，还带走一女学生，去广州卖淫去了。女方的父母找到方校长面前，找校长要人呢。前天告状的人里面，就有她母亲拦住下来验收的省政府办公室主任的车，诘问：“你们普九，为什么要丢失我的女儿？”

“还有。”王富义说，“教育站就曾对方校长笑过：方校长，你的这些学生这样不成体统，你还不拿点措施，大家恐怕要恭喜你做校长爷爷呢，你这个担子，可要挑好啊。”

“当然，告状最多的，还是乱集资、乱罚款、乱摊派。”王继勇接着说，“那天，我正摩托出租，遇见了那个场面，当时，起码有一百五、六十人，丢进轿车里面的状子一大堆，因人太多了，那些普九验收的工作人员无法进乡，只好掉头回去了。”

“听说，我村的贪书记，污村长这两个狗东西，都被告了。”吴检华也接着说，“告这两个王八蛋，告得好。一次，我恰好听见辅主任说，我们修这条公路，他们烟草局，就扶了二万二千元钱的款，继勇，污村长这货才给我们多少？”

“一万一千元，这是大家看到的。”王继勇说。

“才一万一，”吴检华气愤地说，还有那一万一千元呢？不是被那伙王八蛋捞进腰包，又在哪里去了？这扶贫款仅仅是对等开支呀，娘的，这贪书记、污村长真是贪得太狠了，以前，我村还有几个小小的加工厂呀、锯板厂呀、药材厂呀，现在呢，一个也没有了，都被这伙王八蛋败光了，村里比以前越来越穷，简直是一分一文的收入也没有了，却只知道集资摊派，他们过得却越来越阔。这贪书记污村长，狼心狗肺，这败类早就该滚蛋。”

“告得最凶的，还是我乡今年的那次人命案。”王继勇再接着说，“上次乡政府为收起那每人一百元的集资款，曾打死因故抗拒不交的兄弟二人。这次，那个村庄也联名上诉，状告书记行凶打人，那天，他们就来了六、七十人，正准备陪同普九验收工作人员的书记，见势不妙，不敢露面，被他跑了呢。”

“总而言之，我们还毕竟是奴才。”王富义又说，“不过是牛身上的跳蚤，随你怎样咬，又能起什么作用呢？后来，公安局、中队、连防队、派出所，一同出面维持秩序，普九还不是验收了？”

“当然要验收，不验收，我们这些农民还要倒霉。”吴检华也接口说道，“为了普九，这几年，全县共计投入一亿三千多万元，可是，我县每年的财政收入是多少？只有五千多万元，五千多万啦，为了普九验收，全县一下子甩进了二年多的财政收入。若这次不验收，下次还会再来验收的，我们这些农民还要为此多出百十元钱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王富义接口说，“我觉得，要验收，就应该规规矩矩地验收，不应该弄虚作假。普九当然要这些资金，但一切都应该达到国家的验收标准。比如去年的扫盲验收，我村去应试的几个都是高中生，监考人员问：你们都这样会写字，怎么会是文盲呢？可见国家花那么多的扫盲资金，可偏偏一堂扫盲课也没有上，也仍然验收了，这不等于是把钱丢进大海中，自欺欺人么？这次普九验收，全县花费这么多的钱，却仍然是弄虚作假，莫非是我们越穷，那些当官的人为了同那些富裕的地区相比，而不甘落后，为了应付，就不择手段甚至不惜某些成本地去弄虚作假？当然，这一亿多里面，绝大部分，还是用于正当开支的，只是这用于弄虚作假的开支，我相信，也绝不是一个小数目。”

“这个，我也不大清楚。”吴检华说，“反正扫盲验收也好，普九验收也好，这在全国都是一样，这都是为了提高人民的什么鸡巴毛的素质教育，这是中央的本意，我是多少知道一点的，他娘的，我别的不说，但在全国不可能都像我乡这样弄虚作假，不然，这世界早就闹翻了，所以，我看绝大部分地区还是好的。”

“可这次，我乡这么多的人告状，也偏偏验收了呢？”王富义问，“这就叫我不懂了。”

“这有什么不懂的呢？”吴检华道，“这些人的应付手段这样高明，你能一下子识破他们的面具么？更何况，中队、公安局、连防队、派出所这么多的虾兵蟹将在前面开道后面压阵地维持秩序，谁敢再去告状？那天丢进车中的状纸一大堆，他们不是来评冤假错案的，而是下来普九验收的，谁知道他们理不理状纸或是有没有时间看这状纸呢？”

“听说贪书记、污村长将要撤职，有没有这事？”王富义转换话题问。

“我也道听途说。”王继勇回答，“这种东西早就该撤职，二万二千元的扶贫款就被他们吞进去一半，我们这个贫困村，年年有扶贫款呢，这么多年来，总共也不知道被他们捞进去多少。”

“若不是碰见在下来陪同验收工作人员的县委书记面前告状，他妈的贪、污二人，说不定还会官运亨通呢。”吴检华说，“以前也曾有人告他俩，那东西却说：下面的一只青蛙咕呀咕，我一牛脚就可以踩死它，你还能告什么？”

“要由我说，这两个东西撤了，”王继勇又接着说，“我们要选一个有才能的，有远见卓识的人来当，像外面的那些村镇一样，办几个有效益的实体经济，这样，我村就不会穷了。”

“这样的人，我村还是会有的。”吴检华仍接着说，“贪书记没才能么？问题是他的心思太坏，贪心太重，一心只想往自己荷包里捞，这样的人再有才能，对我村又有什么积极的作用呢？所以要选的话，我们就要拿出眼光来，不但要他有才能，而且还要他一心为公一心为民呢。”

“有谁呢？”王富义问。

“这个我也说不定。”吴检华回答，“不过，最起码要像吴瑞雪那样有点卓见，又有闯进，在外面打了两年的工，又有点见地的人。”

“他太年轻了，恐怕他做不了领导。”王富义说。

“大家说说，你们觉得王玲怎么样？”王继勇突然问，“我们不敢做的事，偏偏她敢，并且做成了，她还真有点狠劲呢。”

“她？也年轻呀。”吴检华不由地说，“不过，这臭货，我还真没看穿她，她办起了石灰窑场，确实是有点歪门，不由我吴检华刮目相看。这美货令人唾涎，就是带刺，这刺还锋芒毕露，一摸扎手，只能让你大饱眼福。在她面前，怪不得我吴检华倒霉，连狗屎也嗅不到一堆。那时，我还以为凭我吴检华的一张巧嘴，不由她不上钓，还把我天天等啊，天天望，望什么？望她妈的空气——什么也没有望到，我简直是一个大傻瓜，是一个蠢得透顶的大王八蛋。这货，我吴检华小看了她，行，她娘的确行。”

“这娘们确实有点邪。”王富义也说，“她栽那么多的板栗时，我还不以为意，认为这吃的东西，人家不把你的偷完，还有留给你吃的？后来，她把她的心思一说，邪，真邪。她确实是有点见地，而且比我们都高明。今年过了，明年，我也一定要栽那么多的板栗。”

“开初，这小女子开石灰窑场，”王继勇说，“我也不以为然，认为小女子能成什么大事？多是抓着臭钞像王芳一样往火坑里抛，只能热乎一下子，谁知，她倒还有头有尾，指挥若定，像诸葛亮羽扇纶巾似的，全盘成竹在胸，半点也不慌张，呀，我只眼欠可没有这个摆眼，她娘的还真叫我们男人无地自容呢。我看到她，不是凭她的美貌——当然她那骨碌碌的眼睛、高耸的胸脯、那青春横溢的魅力，简直叫人心旌摇动，而是凭她的这种才能，我只眼欠也觉得要矮她三分。”

“要选村长，我就选这种美货。”吴检华也说道，“不是我小看了自己，我吴检华差这娘们差远了，为她垫垫脚也不知行不行呢，反正我佩服她了，她确实是漂亮、美丽、迷人、有才干，是我们古泉的一大能人，她能让我一饱眼福，就是我吴检华的万幸，还去望她妈的什么空气什么水气呢？”

“我也会选这样的人，”王富义说，“她不但美丽漂亮，而且有才能有摆眼，可以说是我们古泉人的骄傲。”

“那时，我还真想揍她一顿呢，出出我心中的那口恶气。”吴检华还说道，“现在看她是我们古泉村的一个这样有才能的人的份上，也叫我贴服了。她王玲这臭货，行！真的行！她娘的确实行！我以前望那么久的空气水气的，什么也没有望到，我吴检华并不冤枉，还望她妈的十次百次千次，什么也望不到，也值得，也甘心。”

一时，众人闲侃未完，一辆摩托飞驰而至，王艳芳回来了。

二十六

王艳芳是逃回来的，她那少女的脸上，已失去了青春的光泽，倒觉得倍尝了许多的苦难而极其疲惫似的。

她本来赚了好几万元钱的，但她回来时，并没有分文，她说：“我开初被他们抢去时，我死活不依，什么苦什么辱都受过，每天都有许多的人来修理我、侮辱我、蹂躏我，我只是不依，后来，他们只好把我转卖了。那伙人又是用一样的方式来整我，一样的来诲辱我，一样的来蹂躏我，反正，我都已经尝过，依他，也只不过是供他们赚钱，供他们发泄的玩物，所以，我只是死活地不从，后来那伙人以每月一万元的价格，把我当进了发廊，我连发廊的门口也不敢走出一步，他们每天强行我去接客，我比坐牢的杀人犯还不如，在那里，我简直没有半点人身自由。那天，我悄悄地穿上一个包夜的嫖客的衣服，才躲了出来，那种生活太黑暗肮脏了，我真的过怕了，我再也不出去了。”

王艳芳说完，不由伤心哭泣，有的人听了，洒下几滴同情之泪，但更多的人听了，只是说她走了背时运，自己没有小心。

这天，金新明也过来了，他因为为王玉琼背了一身的债，见王玉琼病情已好强行要她去广州为他还账，王玉琼不去，金新明便怒道：“我为你治病背了那么多的账，你不去还，难道还想叫我去还么？”王玉琼默然不语，金新明怒道，“脸反正被抹黑了，是鸡就应该在垃圾堆里多扒几下呢，何况你还是只被阉过不会生蛋的鸡。”王玉琼没法，只好又同他去广州出卖那本已便价的青春去了。

没过几天，李慧敏也已回来了，她这圣手也终于有一次失手的时候，这一次简直叫她丢尽了面子，比在外卖淫，任人凌辱还觉可耻，虽然她除嫖客的钱包外，从不曾偷过别人的一点一滴的东西，甚至对别人的东西想也不曾想，她只是出于对内心某一种不复的因素，既然你有钱来嫖女人，把我们女人当作你们泄欲的玩物，欲泄尽了，把钱往你身上一甩，倒像施舍一个穷叫化。这时，她的血液就有一种不安的骚动，当她看到用公款的嫖客或者钱多得用不完的嫖客时，她不由想到扒，扒完他的钱，看他还敢玩几个女人，她一次次地得手过后，总免不了要狂笑一阵，然后，内心才稍许有些平衡。可这次，她偏偏失手了，当场被嫖客抓到，这嫖客也是一个在外混惯了的人，他一经发觉，当着发廊那么多人的面，对她狠狠地一顿拳打足踢，边打边问：你还扒不扒？她只好忍着痛苦，什么也不答。嫖客大怒，又扇了她几耳光，问：你这臭婊子这样扒钱，怎么不把你娘叫来，一起来卖，不就可以多赚么？”李慧敏流着泪仍然不答。嫖客气不过，把她的衣服扒个一干二净，当着发廊里的嫖客、小姐肆意污辱，还要拉她到大街上，李慧敏不由哭着瞌头，那嫖客这才放过她。那时，她简直气得无地自容，穿上衣服便跑出了发廊，想碰车寻死，但被追出来的夏倩倩拉住。翌日，她便登车回家了。从这以后，她再也不曾出外，买进七、八头仔猪，一心在家养猪了。

方水平也上来找过王玲几次，王玲总说：“平哥，你我还年轻，正是我们在社会上努力奋斗的时候，我们千万不要虚误了年华，耽误这美好的青春，感情问题，我们可以暂缓一步；你写作也有一定的功底，但一篇文章也不曾见诸报刊，你也该抓紧时间，奋发图强。我呢，事业也刚刚起步，但我还有一个更大的计划，我要为这个计划去奋斗，待到事业有成时，那才是我们高兴万分比翼双飞的时候。”

黄势利也曾上来找王玲向守礼赔理道歉，还在守礼的坟前，挤出过几滴眼泪，王玲说：“干娘，我和平哥都长大成人了，思想比以前更成熟了，做的事不需要你老人家过分操心，过分的多虑，过分的自作主张了，我和平哥都知道会怎么样做人的。”

只有夏倩倩，她还在外面跑着，虽然赚了一点钱，但那白净的脸上，多了一层黑黑的雀斑，皮肉也有点松弛了，显得有点纵淫过度，人家笑她'倒贴货，笑破天、麻脸婆’，她也不以为意，反而哈哈大笑，笑声仍然传送到山顶上。

翌年，贪书记、污村长被清出了几万元的贪污款，已被撤职。新上任的是王玲、吴瑞雪，她俩一合计，便由王玲在第一次工作大会上说：

“同志们，我村是一个贫困村，村里经济一穷二白，我们必须要利用我村的一切有利资源，来摆脱这一穷二白的困境。第一，先把我村一个濒临倒闭的林场进行转让，一定三十年。第二，每户发展一至三亩板栗，培养二十亩以上的大户、重点户。第三，古泉的上边，有一天然的古泉洞，洞深上千米，里面的溶石千奇百怪，反围剿时，里面曾容纳过一千多名红军，我们可以把这古泉洞、古泉、古泉岩及古泉潭逐渐开发成我县的一个独特风景点，供游人游览，所需的资金，我们可以逐年集股，以按股分红的方式进行，谁出股多，谁分红多。”

王玲说到这里，便得到了所有到会人员的赞许，接着有人鼓起了掌声，大家随一同热烈鼓掌，一时发出如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

王玲最后又说：“同志们，我们村是太穷了，但不能再继续穷下去，我们迫切需要改变这一穷二白的面貌，让我们共同携手，共同创业，把我们的家园，建成一个美丽富有的村庄，把我们村的知名度打出去，让我们村走出山谷，走向全国，让我们村逐步地飞起来，再飞起来。”

“飞起来！飞起来！再飞起来！”大家不由振臂高呼，一时，掌声如雷。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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