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彬：难以相处的上司
——来自心理医生的故事之五
作者：茹彬
我和发小这周末换了个碰头方式，变静为动:骑车郊游。我们小时学骑自行车没让大人操心，互相扶着骑练，不久就都能骑了。到了一个远郊开阔的公园里，游人稀落，找块干净的草地，铺上塑料布，摆上各自带来的吃食。时坐时躺，望着零散的云彩缓慢飘过，很是惬意。我照例问道，这周有新的情况吗？
发小说有啊，哪周没有呢。来了E，也是A推荐来的。这次不是谈家庭问题，是在和顶头上司闹情绪。
E是A以前的得意门生，一直是高才生，出类拔萃。他在同学中表现得与众不同，最主要的不是学习好，而是他相当“纯粹”，所有人几乎没听他说过将来要赚多少钱，升到什么位置，希望有多大名气等等；A只见他一门心思都在他有兴趣的领域学习，实践，时不时地解出一个很多人都解不出的难题。
A多年来一直是极受学生欢迎的教师，课教得好，为学生答疑解惑不吝时间，而且只要学生来找她，她会尽最大努力帮助学生解决各种各样的问题。早年像是学生的大姐姐，后来渐渐老了，成了阿姨一般的长辈。这些学生会时时回校来看望她。不久前A退休，学生们从各地赶来给她办欢送会。E在聚会时和她谈到自己最近的苦恼，于是A推荐了Y。
E在高校时就已经被一家高科技公司挑中了去做暑期实习，公司对他的表现很满意，毕业后就直接去了这家公司上班。他本以为，只要自己认真工作，应该能正常发挥自己的能力，圆自己的发明创造梦。E接受第一个项目后，意气风发，志得意满地提前完成了设计，审查了三遍，自我感觉还不错，新功能是以前市场上的产品没有的，应该会很受用户欢迎，用的元件还少成本就低。于是交到他的顶头上司那里等待审查。
这顶头上司是个50岁左右的女性。体态中等偏瘦，个头中等偏高。头发用根裹了黑线的皮筋束在脑后贴在后脖子处，是典型的中年人的发式。听同组的同事说，这顶头上司做工程师做了十多年，然后被提成经理，管这十几个人。有一个比E早来一年，看来比较喜欢说话的同事还提到过，组里的人都看出这顶头上司很想被提到部门主管的位置，管几个组。大概这样退休前也好给自己一个安慰，算是功成身退。至于这“功”是多大，就是各人自己能够接受的现实了。E听了其实不太以为然，觉得这太俗，不过他一向不大管别人的事，所以也没做什么评论。
但是在他把设计交上去以后，迟迟不见回音。技术成果有时是争分夺秒的事，时间上差之毫厘，与市场就可能失之交臂。再说，公司的项目有时间要求，上司迟迟不审查，延误了期限怎么算呢。等了又等，他终于忍不住了，决定去找一下这位顶头上司。
走近这位上司的门口，门倒是开着，只是听见里面在说话。E犹豫了一下，想既然门开着，应该没有保密的事再谈，也许已是谈话的尾声，正好可以马上跟她说一下。于是走过去看了一眼，看见这位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在里面。这位顶头上司站着，满脸堆笑，那副恭敬甚至是谄媚的样子让E心头一紧，有点什么东西从胃里升上来。他咽了一下，把那东西压了下去。这时那位更高一级的上司说就这样吧，走了。这位顶头上司直送到门口，E退了几步让出道来。这位顶头上司连连说，一定按您说的去做。
总算谈完了。此时这位顶头上司转过身去，坐回她的办公椅上，看着面前的几张纸，想来是刚才那位留下来的，她在考虑如何让她的顶头上司满意吧。E走进去时，顶头上司并未抬头，但E却明明白白地感到那脸上已顿然没有了几分钟前的那副笑面，而是一付不耐烦的冷漠。只说，有事吗？E在想人的面目怎么可以像个开关，这么快就可以变成反面的表情呢，但他顾不上那种尴尬的感觉，只下意识直截了当地说，我交上来的设计有没有问题呢？如果有，我好马上修改。这位顶头上司还是没看他，又过了一会，终于抬起头来，说，你急什么，我看了以后自然会通知你。
这是E的第一份工作，第一个项目，他历来对于手头的事总是认真执着，但是对于社会上的人情世故却漠然罔顾，不知所措了。他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留下来，犹豫片刻，还是转身走了。也没听见身后有任何动静。他边走回自己的隔间边想，我的项目如果做得好，不也是她的功劳吗，为什么她这么漠不关心呢，真是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看到E一副茫然的样子，Y点点头，说：我很理解你，像你这样只埋头于专业而忽略人际关系的人，社会上虽不是大多数，但还是有一些的；社会里有各种各样的人，极少数人超脱，任性，不计后果；有些极端的人凡事以结果为唯一标准，不计手段；中间的大多数二者兼有，极少数人恣意妄为，天马行空，从不打算审核自己；另一种极端的人如同变色龙，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不惜削足适履；而中间的大多数人，为了做适当的改变但又不离初衷，你愿意做哪种人呢？
Y停顿了一下，又说：人有多种人，路有多条路，我只能先给你一种建议，你看是否适合你自己和是否可行？Y微笑了一下，又说：你上生物课时一定听说过物竞天择，天马行空的人要么已有这个条件这样做，要么准备好被淘汰而无怨无悔；我知道你绝不是变色龙的那种，所以你可能有走中间道路的选择；事实上，有一定韧性和灵活性是不错的特性，这样你的人生可能会少些挫折又不失原则；比如，你是否可以考虑既不谄媚，我知道你不愿也做不到谄媚，人也不该那样做，又能和顶头上司在一定程度上搞好关系呢？比如，做好工作的同时，在她需要时帮助一下；适当的礼貌；不在其他同事面前表达对她的不满等等？
E望着Y，说我父母都是做技术工作的，他们也是很简单的人，只关心我的学习和业务能力，几乎没有对我灌输过要重视人际关系。我懂了，生活像彩虹，一定有七色，少一色都不是全光的成分。我努力改进自己的人际关系处理能力吧。今天来谈，启发了我作改变的意愿。谢谢。
Y说，不谢。希望你的工作环境逐步改善。
说到这里，Y停住了。我听得入神，尤其我也是做科技工作的，对E的命运有同病相怜之感，分外关切些。见Y没往下说，有点性急地问，后来呢？
Y笑了，说我吊你胃口呢，就知道你会着急。大概过了一个月左右，我收到E的短信。这短信可不短。告诉了我一个有意思的细节。他说，后来有一天，那位顶头上司终于找E去谈项目，谈的过程中她不断挠手臂，E得空时问了一句，是蚊子咬了吧？顶头上司说，是，我家外头草地里蚊子太多，真讨厌。E没多说，谈完项目后用了午饭时间去了商店买了一瓶驱蚊灵加去痒软膏，下午上班后送给了顶头上司。顶头上司有点出乎意料，连连道谢。居然从那以后对E的态度好了不少。他又表示谢谢我。
我听了也不由失笑，说，哟，还真的立竿见影呀。这算不算拍马屁呀？Y说，这样的事别的同事也会做的，算不上拍马屁，应该在容许的范围之内，是不是？人都愿意得到别人的尊重和关心，一点小事就能把关系搞得好点，何乐而不为呢？
我这回大笑了，拍着我的发小的肩膀，说，有趣，有用！
骑车回去的路上，我感觉轻松得很，骑得比来时快。扑面的风吹起我的衣襟，神清气爽，无比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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