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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力:画家和他的三十八个女模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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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力:画家和他的三十八个女模特  (上)  

作者:梅力

导读:在一个雾夜,年轻的画家死了。在凶杀现场,公安人员发现了众多女模特的裸体画像。她们有各种类型,不同的出身和职业,赋予她们不同的气质。这些俨然从画布上走下来的姑娘,个个天生丽质,楚楚动人。然而,凶杀现场却没有留下她们的姓名,职业和单位地址,在大海捞针的搜索中,公安人员展开工作。结局却出乎意外…………

一 

那一年的中秋节刚过十天,这个地处北温带的省城已开始渗透了深秋的寒意。

已逾午夜了。在市中心临街的一幢居民楼上,还有一扇窗户透出灯光,像怪物的眼睛一样熠熠闪烁。夜幕中,白茫茫的雾气流动起来了,无数雾气的微粒在翻滚,给省城的秋夜蒙上了神秘莫测的幻境。

浓重的雾越下越大,把夜行的人都驱赶光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雾气的掩盖下,一个沉重的脚步声响到临街的居民楼下停住了,只见一个高大模糊的身影屏住呼吸凝神静听了一会儿,然后轻踮脚尖绕到楼后从中单元门洞拾级而上。

高大的身影登上三楼后,在那间还亮着灯光的居室前停住了。他猫下身,用一把锥子捅开了事先在房门上凿出的洞眼,然后眯起一只眼睛屏住呼吸向室内望去。

洞眼的视线所及只能看到门厅,刚能听到的迎门房间内传出的男女之间窃窃低语的声音,传到门外就变成了令人分辨不清内容的抑扬顿挫的轻音节。这让门外的人在暗中皱起了眉头。

翻滚着白茫茫雾气的夜十分寂静,马路上的机动车辆也销声匿迹。就在门外蜷缩的人等得焦急万分的时候,他听到了期待中的一阵下床蹬鞋的声音。拖鞋触地的声响过后,一个男人浑厚的中音也传到了门外:“现在都十二点五十了,你家里人要是问起,你就说刚下夜班,厂里我已经替你打了电话。”

没有回答。一阵吃吃的窃笑之后,一个响亮的亲吻声传出门外,门外蜷缩的人厌恶地咽了口唾沫,这情绪上生理上的反感使他的身子僵愣了一下,然后慌忙踮起脚尖仓促地离去。下到一楼后,那身影很快融入了雾里,大雾赋予了黑夜更加神秘莫测的环境。因此,只要对面的人听不到喘息声,就是站在三米之外也看不到人。

高大的身影在雾夜中站立了十多分钟,等周围听不到一点动静后,才钻出了浓雾,重新轻移脚步登上了三楼。此时,在房门上窗可以看到,那门厅里的壁灯已经关上了。他只能轻轻挨近门口,曲起手指在门上三轻一重地敲了四下。

显然,这敲门的节奏是房内主人所熟悉的。高大的身影只听到电灯的开关响了一下,拖拉着拖鞋的声音就朝着门口而来,而后有人轻轻拉开了门。当立在门里的那张惊愕的脸上大张着的嘴还没合上的时候,门外的身影便一侧身挤进门来,又用背部顶住了门。

“不准喊!”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低声呵斥着垂手立在他面前的文弱青年,他浓黑眉毛下的眼睛喷射着仇恨的光,黝黑的方脸经淡绿色的壁灯光一照,就像一尊泥塑的金刚。

“你来干什么?”话语刚刚从喉咙中挤出来,文弱青年却不敢再说下去,因为他看到不速之客从腰带上拔出一把铮亮的物件。“啊?你敢杀......”“人”字还没喊出来,他那底气不足的声音便被来人扼掐在喉咙中了。

“小子!是你逼人太甚!”不速之客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说罢,手中的短刀抖动着,迟疑了一下,便刺入了文弱青年的胸膛,然后又把软塌塌倒下的尸体抱到了床上,并随手扯过毛巾被盖上。

几分钟后,在这刚刚还散发着女性脂粉香气的男人房间内,就被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充满了。一直握在凶手手中的冰凉的金属刀把,沾满了又腥又粘的血。他手上的触觉迅速传到了大脑皮层,高大的身影从容地转过头,看了看摆放在床上的尸体被他整理得俨然如熟睡一般,只有殷红的鲜血浸透了毛巾被。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脸上掠过了一丝痛惜的神情。但很快,一种病态的歇斯底里使他脸上的皮肉也仿佛僵硬起来。他定定地看了看死者,用毛巾被角擦拭了一下刀上的血迹,然后伸手从死者裤袋里掏出一串钥匙,走到门口笨拙地锁上门走了。

浓重的大雾使整座居民楼十分寂静,就连钥匙插进匙孔和锁门的声音也被楼外轰隆隆缓慢开过的一辆卡车的引擎声盖过了。

凶手在走之前也没忘关掉门厅里的壁灯,以致楼道里一片漆黑。他脚步轻轻地走出这座楼就隐遁进了黑暗之中,刚刚被打乱的雾流又恢复了平静,高大的身影很快就被大雾笼罩了。

作为死者的母亲,林乃淑是最不幸的。她不仅是第一个得知儿子死讯的人,而且亲眼目睹了儿子那高度腐败的尸体惨状。

儿子一周多没有回家,并不反常也不奇怪,倒是林乃淑早上被噩梦惊醒,这才意识到该去看看儿子了。她一走进三楼儿子所住的房子门口,便有一股难闻的气味传了出来。她喊了敲,敲了喊,却一直都没有回应。她的情绪从奇怪到疑心,再从疑心到害怕,便颤抖着双腿敲开了儿子对门邻居的门。

踢开三楼三零三号房间门的是死者的邻居,国棉五厂的老工人刘国堂。他应死者母亲的要求踹门入室时,却没想到自己成了刑事案件现场的第一见证人。由于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刘国堂乱了方寸,加上死者的母亲在一声悲哭声后昏厥在了散发着恶臭气味的客厅里,他便不顾一切地跑去报警了。因为事发突然,他并没有想到可能出现的后果。在此后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内,因为正是早上七点半人们上班的时候,楼上楼下挤满了充满恐慌而又好奇的邻居们,见散发着恶臭的房间开着门,便你推我挤一个个壮着胆子走进来,不一会,凌乱的脚印就叠印在了地板上,等鸣叫着的刑事侦查车到达楼下时,展现在匆匆赶到现场的刑技人员面前的已经改变了原样的现场:落地扇被打开;歪倒的椅子被扶起;房间内所有的门窗都大开着;死者身体上不知道被哪个好心人盖上了一床厚厚的棉被,显然是想让悲伤的死者母亲呼吸顺畅些.....很显然,这些热心人给房间换上了新鲜的空气,让走进这件房子的人呼吸都顺畅了些,却也都忽视了保护现场的义务。

第一个踹门入室的刘国堂,由于忙着报案,他对刑事现场的记忆是模糊的,因此说不出被破坏了的现场前后的差异和区别;当然他更无从知道,死亡第一现场被害人尸体的移动和人为的变动,现场遗留物的增加和减少,室内物品的位置和组合状态,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侦查工作的成效。因此,当刑技人员问他进入死者仰卧房间的表面迹象时,刘国堂只是紧皱眉头,现出一副惭愧和无可奈何的神情来。

经到现场的法医鉴定,被害人死了约十天左右,尽管尸体已经膨胀并开始高度腐败,但还是能看出被害人的遗容十分痛苦。据此分析,当危险来临时,他已经意识到了导致死亡的直接原因。

刑技人员拍摄下了死者各种角度的照片,遗体被目检后,抬放到了特种车上送去解剖,现场残留的遗留物也被刑技人员逐一提取。

刑事现场被严重破坏,给侦破此案带来了很大难度。因此,市公安局刑警便对现场目击人一个个进行了例行的询问。

住在死者对门的刘国堂和死者做了三年邻居,但彼此间很少来往。在被询问过程中,他的言谈话语中表明了他对这个平时里女朋友不断的邻居几乎没有好感,并对其平日杂乱的交往人士经常敲错门找到他家来怨气很大。顺理成章,十天来对门居室的主人毫无动静不见去向,并且从屋里也传出了奇怪的味道,他虽然很奇怪,但却从没想过要去问一下。

此刻,面对刑警的询问,刘国堂也直言不讳地讲出了心里话:“吴少廉人挺有钱的,就是过分小气。甭说别的,这楼上每次收水电费他都左扣右算还总说多收了他的钱。”刘国堂边说边摇头,那神情很有说不出有价值的线索而生出的遗憾:“你去问问他的母亲吧!当时一块进去的就我们俩......”

刘国堂轻声叹息着,很婉转地封了口。

死者吴少廉,生前是市画院的专业画家,工作性质决定了他不坐班,在家里呆的时间比较多。通过询问,楼上楼下的邻居反映:吴少廉为人十分清高,在男女关系问题上却很“解放”;生活富裕却十分吝啬;这个三十四五岁仍单身的男人,能通过关系住上国棉五厂宿舍三室一厅的房子,且布置地华丽而典雅:室内电冰箱、彩电、录像机、组合音响都是高档的进口货。这一切都在无形中表明:死者不仅有较好的个人收入,还有不错的家庭背景。

尽管调查工作进展缓慢,收效甚微,现场也被严重破坏,使侦破工作难以顺利开展,但在吴少廉那宽敞的三居室里,还是有不少蛛丝马迹留了下来,在无声地说明着一些暂时不为人们所掌握的线索和疑点。

吴少廉是个单身男人,但在他的房间里却到处留下了女人的痕迹和夫妻生活的征象。

反常就是疑点。渐渐地,刑警就被这些征象吸引了。

“吴少廉这个单身汉并不孤独,他的生活日程里排满了姑娘们的芳名......”

这是市画院里不少人对吴少廉的评价。这不仅是对死者的人品鉴定,也是他的生活写照。

在吴少廉宽阔的居室里摆放着典雅时尚的成套组合家具和挂橱,里面悬挂叠放着各种型号、各种面料、各种档次、肥瘦不均、高矮不同的各类女性衣物和金银首饰;国产和进口的各种女士内衣、假胸、假臀、进口香水;那有着明显使用痕迹的真金和镀金的项链、耳环、坤表、电吹风......都在无声地展示着他的恋爱史和被他玩弄抛弃的姑娘们的辛酸。

这些使用过的女性衣物和各种首饰向人们展示着死者心理最阴暗的角落。他一旦和这些姑娘解除恋爱关系,恋爱关系存续期间的赠送物品都会被要回,以便再赠送后来者......刑技人员搜查刑事现场后得出的结论,证实了刘国堂的评价:吴少廉生活优渥,不乏金钱,却惊人的吝啬。

吴少廉的藏画不少,贵重的不多。在他自己所存的绘画和素描资料中,各种形态的仕女,神态俗气的裸体女性,优美的身体曲线展示着女性生命美好的魅力。然而,这种表现着文明社会力与美的艺术品,存放在充满着血腥气的房间里,就像是绝妙的讽刺和对死者的嘲讽。

在吴少廉保存的绘画资料中,人体艺术的内容占了收藏绘画的绝大部分。在吴少廉作为绘画资料室的专门布置的房间的墙上,悬挂的唯一一幅油画是凡74艾克在圣巴蒙大教堂所作的夏娃,在这幅画中,作为生命之母的夏娃是一个大腹便便的孕妇形象。

墙上的挂画无声地表明着吴少廉的审美意识和艺术倾向。

在一摞摞绘画资料中,有三十八个栩栩如生神采飘逸的裸体女性。这三十八张俏丽面孔和优美的身体曲线,都被作画者从不同的角度和侧面描绘过,共计有一百九十多张。那么,只有一个解释便是:吴少廉以谈恋爱为名,无偿地让这三十八个姑娘做自己的模特,以提高自己的画技。按照死者的吝啬习性,他不会花重金去请这三十八个容貌姣好、体态优美的姑娘们做自己的模特儿的。况且,时尚的社会风气也不会让这些俏丽的姑娘们供他从各个侧面和角度推敲画技。他一定给了她们某种许诺,姑娘们才肯为他“献身艺术”。

从死者生前绘画水平的长足进步来看,他之所以不结婚却恋爱不断便有了令人信服的解释,这样,他就可以随时找到新的模特儿,以便使各种容貌、气质、形体的姑娘跃然于画布和纸上,他可以从容不迫地、免费地把她们当成人体模特,以饱览、研究这些出身不同、教养不同且神态各异的妙人儿。直到案发,这些以“恋爱”的名义免费做了模特,又被吴少廉以各种名义抛弃的姑娘们,也没想到她们是怎样被这个年轻有为的青年画家利用,并且用她们的美妙形体来提高他的人体艺术绘画水平的。

从刑侦人员所做的现场勘验笔录来看,吴少廉精心保存的裸体女性绘画资料,都被他按照自己的喜好标了号,在他一本大而精美的工作日志里,记载着这些姑娘的年龄、职业、身高、体重、容貌特色,还有东方型、欧美型、淑女型、大家闺秀型、小家碧玉型、古典深闺型等分类。在这些绘画中,各种女性的气质和文化素养都体现在她们的眸子里和表情生动的脸上。

吴少廉的私藏是十分罕见的,也说明了这个确实很有才华的青年画家已经把做学问攀登人体艺术高峰和跨入艺术殿堂的触角延伸到满足他个人的私欲中去了。

如果从现有的绘画资料去侦查吴少廉的社交范围是远远不够的,还必须将三十八张美貌姑娘进行分类,然后根据她们的职业、年龄、身高、体重、容貌特色去对号入座,才会加速侦破的进程,为了对这些痴情而又无辜的姑娘们负责,刑侦人员只从吴少廉的大量绘画资料中复制下这些姑娘的面容,又从他的工作日志上所做的记载对上号,来供知情人指认,以作为侦查中的线索。

按工作单位和姓名职业去调查这三十八个姑娘,以查清她们在那个大雾之夜的行踪,是一项十分繁重的工作。因为被吴少廉以恋爱的名义当成免费模特儿的这些姑娘,或多或少地对他怀着不同程度的仇恨,因此很可能影响证人证言的真实性。因此,市刑警大队的各个行动小组在调查这些姑娘时,都根据她们的职业特点拟定了方案。

这些正值妙龄,纯洁可爱的姑娘们在和她们心目中的青年画家谈恋爱时,怎么都不会想到她们会付出如此高昂的代价:她们的芳容和裸体,竟成了侦查人员破案的线索。

造物主不但给予了三十八个姑娘姣好的容貌和优美的体态,而且她们还都是命运的宠儿。如果她们的“人事档案”不是以证据和线索的形式摞在刑事犯罪现场,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她们都堪称天之骄子。她们中有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教师、医院大夫、研究人员、报刊编辑、党务工作者、大学生、演员、营业员、工人。然而,自从发生在雾夜的那个血案之后,她们都将作为嫌疑人被挨个询问,以查证核实她们在那个雾夜里的去向和是否有反常表现。

当第一个嫌疑人,眉清目秀、身材苗条的王玫姑娘亭亭玉立地站在刑警队队长李云飞面前时,老侦查员的心被强烈地震撼了:这位俨然从画布上走下来的活生生的妙龄姑娘,是区机关的党委委员,竟然也被吴少廉玩弄后抛弃。

李云飞没有对这位党员干部绕圈子,他很直率地把话讲明,希望她能够如实陈述知道的情况。

姑娘理解地点了点头,脸上的神情暗淡下来。端庄秀丽的白皙面庞上,出现了无比的悔恨,她用冷静的,仿佛在会议上发言的语调缓缓地开了口:“我是个三门干部,在生活的道路上可谓一帆风顺,谁知道这样的经历,却恰恰害了我。”姑娘说完,又大又亮的眼睛里闪着晶莹的光,仇恨被渐渐唤起,以致于她的声音都变了调:“我出身于雕塑世家。在大学里学的是政治专业。开始恋爱后,因为家庭的长期影响,觉得自己身上的政治色彩太浓,又听到了不少人对女性党务工作者和政治干部的冷嘲热讽,遂产生了片面的想法,在爱情生活上使自己适应一下当今的社会潮流,在和吴少廉谈恋爱之前,我遇到的一个研究生就因为我是党务工作者而对我退避三舍。所以,当遇到了吴少廉这个一表人才的画家后,我的家庭对他很满意。我对他也一见倾心,总想着改变自己去适应他,甚至被他创造美的屡屡说教所折服。按照他的要求,我竭力克服自己的羞耻心变换各种姿态给他当模特儿,他也总是信誓旦旦地说早晚会和我结婚,我也就......谁知道他利用完了我,就找理由抛弃了我,还厚颜无耻地要回了他送我的戒指,他,真能做的出!他当时用那样一种眼神盯着我,说我气质高雅华贵,却把我画成了那么一副令人作呕的模样。我......我好后悔啊!说实话,我连杀了他的心都有!我觉得杀了他都不解恨!”

姑娘说罢,胸膛还是气得不停起伏,看得出,她的自制力很强,但眼泪还是夺眶而出了。

“他向你提出过其他要求吗?就是说,恋爱中的越轨行为......”由于被询问者是党务工作者,李云飞竭力搜素着不让她难堪的名词。

姑娘是聪明的,她敏锐地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没有,他对我只是拥抱亲吻,并没有提出其他要求,也许是因为他对我做得不太过分,我就答应了给他当模特的要求。就是这样......也让我后悔死了......”

姑娘的话语和神态都是诚挚的,不像说谎。

“他和你分开的理由是什么?”

“他当时煞有介事的,现在想起来真是可恶!他当时说:“你太政治了,我是搞艺术的,不想伺候一个女政治家。”不等他说完,我就毫不客气地回敬了他一个耳光,好让他尝尝“太政治”的滋味。然后我就走了。你说我能把他怎么样?我是个女干部,我还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讲话,所以我要维护自己的尊严和声誉。说气话是一回事,实施行动又是一回事。我毕竟是个党员啊!”

姑娘结束了她的陈述,脸上的表情严峻起来。询问已经结束了,她还没从悲痛和羞愤中缓过劲来。

日历牌一天天掀过,金玉叶的心也仿佛沉入了枯井。十天来,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时时刻刻折磨着她,使她那清秀的面孔日渐消瘦。最初几天,她不知道多少次用三轻一重的节奏敲响三楼三零三号的房门,然而纵使她敲酸了指头,里面也没有一丝动静。十天过去,她对房间的主人已不抱任何希望。一种被玩弄被抛弃的屈辱感渐渐攫住了她的心,使她在难以入眠的秋夜抚胸暗泣。十天都没有一点消息,她认定他一定是不和她打招呼就偷偷带着妖艳的女人写生“作画”去了。这些天来,她渐渐领悟到他推说手头没钱不能和她结婚就是敷衍她的借口,并庆幸自己早已横下一条心,没有按他的意思去做人工流产。由于早就预料到了他玩弄她的可能性,她随时准备以腹中胎儿相要挟,迫使他和她结婚。

相处半年来,她深知这个市画院的青年画家名利心和荣誉感都很强,而且十分虚伪。于是便巧妙地利用了他怕她到画院去找他的弱点,并伴以温存体贴,因而击退了几个漂亮姑娘,渐渐地在这个青年画家心中占据了重要的位置。虽然她知道作为丈夫,这个有些纨绔自私小气又懒散的男人,既不如意也不可靠,但因为他的条件,她却无论如何也不想失去他。最重要的是,腹中三个月的胎儿也在时刻提醒着她所面临的处境。

金玉叶出生在一个纱厂食堂炊事员之家,是五姐妹中的长女,当了一辈子家庭妇女的母亲尽管精于理家、惯于勤俭,却依然改变不了家庭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金玉叶眼看着和自己同龄的姑娘们一个个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她却从不敢有打扮一下自己的念头。但另一方面,虽然长在贫寒之家,金玉叶却长得容貌俊秀,亭亭玉立,一直都是厂里小伙子们追逐的目标。但是,饱尝生活之苦的金玉叶却从没想过要把终身托付在一个工人那里。机缘巧合,美丽的容貌和命运之神终于使她和生长于十三级干部之家的独生子吴少廉确定了恋爱关系。可如今,她却感觉自己被这个纨绔子弟一脚踢开了。

清晨,在上班之前,她习惯性地把耳朵贴在他的门上倾听。室内一片寂静,却有一股难闻的气味冲入鼻子。她确信他起码一周多没进这个门了。那天夜里,他和她吃剩的夜餐肯定还搁在厨房的碗柜上,扔在厨房角落的西瓜皮也没有倒掉,以致于已经变馊变臭,散发出这股难闻的气味。由此联想到这个公子哥的一些懒散的举止,她不仅黯然神伤起来。

她昏昏沉沉地上了一天班,在织机面前像个木头人似的来回奔走着。直到黄昏下了班,她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爬上五楼,躺在自己的那张小床上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就在她被噩梦缠绕的时候,她被四妹玉真大呼小叫地摇醒了。金玉叶看看表,才不过六点半。实际上,她只昏睡了半个多小时。

厨房里飘来了饭菜的香味,她知道妈妈已经做好了晚饭。然而,她却没有一点食欲。

看到姐姐醒来,玉真看着姐姐的脸绘声绘色地说:“大姐,三楼那个画画的人被杀死啦!尸体塞进毛巾被里都捂臭了!公安局已经把尸体拉走!这会儿,有地方住的人都在往外搬呢!”

金玉叶一听,眼前一黑,几乎背过气去。她望着四妹的脸,一双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姐姐,你怎么了?”玉真不理解为什么姐姐听到这个消息后会这样变颜变色,她只顾顺着自己的思路传播着楼上的特大新闻:“今天早上,你上班去之后,三楼那个画画的他妈妈来找他,却怎么都敲不开门,只是闻到了一股臭味。他妈妈觉得事情不对,就请对门的刘师傅把门踹开,才发现人已经死了不知道多少天了,尸体都臭了......”

“别说了!”金玉叶发出一声凄婉的呵斥,把金玉真震得十分委屈:“姐姐不愿听死人的消息就不听,干嘛发这么大的火!”正好这时候厨房里传来母亲喊她们吃饭的声音,玉真起身,气呼呼地走了。

金玉叶双目紧闭,仰面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她感觉自己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当她从可怕的梦魇中逃回来时,浑身都充满了一种虚脱感。此时此刻,她意识到:她想得到的已经成了泡影,而为了得到而付出失去的却再也无法找回和弥补了。

此时,她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和愿望下到三楼去看看。在那个房间里,死去的人曾经是那么贪婪地占有过她那清白的,成熟的,散发着青春气息的身体,并在上面烙下了耻辱的印记。随着时间的推移,耻辱无法被掩盖,弄不好还会被牵扯进这桩凶杀案中来。要是那样,她就很难再找到好男人了。想到了这一层,她的心不由地锁紧了。

好在他们的恋爱时间不长,也幸亏他的追求者众多,加上他生活作风不检点,也早有风闻,在围绕着他的姑娘之中,她并不是引人注意的。现在她只有自认倒霉,打掉牙往肚子里咽,为了自己不被牵扯进这桩有可能是桃色的凶杀案中,她决定偷偷去打掉胎儿,埋掉和那个人的一切回忆。她不想也不能再蒙受新的耻辱了。幸运的是,她还没有被他引入他的家庭。想到这里,她的心情放松了些。

吴少廉在择偶问题上挑剔得很,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金玉叶想,即使是公安局调查的话,也会先去找那些招风惹草的那些女人来了解情况。她金玉叶是一个工人的女儿,谁也不会相信吴少廉会选择她作妻子。

她想到这里,心渐渐放宽了。因此,当母亲喊她吃饭时,她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案发现场,在吴少廉的遗物中,刑技人员找到了一叠手稿,有二十多页,看得出是小说的草稿,小说内容是一个老干部娶了一个城市姑娘为妻,他在农村的发妻是怎样侍奉他的父母,给他们养老送终,养育他在农村的两个儿子成才的故事。故事虽然老套,人工编凿的痕迹很重,却写出了新意。老干部晚年醒悟了,他的农村原配妻子应该得到补偿,无论是在精神上还是物质上。于是他回了一趟家,向农村的原配妻子忏悔,那一刻,原配妻子却义正辞严地告诉他,他用不着这样,她最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二个儿子已经长大成才,一个成了干部,当了公社书记,一个留学到了美国,成了科学家。她的付出都得到了回报,已经抛弃了自己的前夫来忏悔,她觉得那是母凭子贵,儿子有了出息,却都不认爹,他是为了得到儿子的原谅而求助于自己,让自己“做儿子的工作”,这才放下身段来老家求她的。所以,这个原配妻子将老干部赶出了门,她不稀罕这种早已迟到的忏悔。

小说所表达的思想就是这样的,倒是有点像把死者吴少廉的父亲当做了原型加以改造,塑造了一个文学形象。找到这个女作家或者女作者,公安人员没费什么力气,在吴少廉的通讯录里,就有一个市文联办公室的电话号码,一查就确定了。这位女作者叫颜文俊,业余时间也写写小说,而且,市文联的人都知道她交了一个市画院的男朋友,她的同事正等着喝他们的喜酒呢,却听到了她和她男朋友分手的消息。而且,曾经被她夸成一朵花的画家前男友,现在在她的嘴里,却成了一个色狼。

市公安局的李云飞来到了市文联,他几乎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颜文俊,并从她口中了解到了全部情况:吴少廉是个色狼,她都恨死他了。

颜文俊告诉李云飞,在她眼里,恋爱是美好的、纯洁的。她谈恋爱,就是奔着结婚去的。而吴少廉谈恋爱,是以先做模特为前提,一旦他画完了,就会表示对所谓女友的厌恶,并且“再找下一个。”她不过是他需要的模特中的一种类型。与此同时,吴少廉还和另外两个类型的姑娘保持着往来。当她质问他的时候,他竟然回答道:“你就是我的模特,和其他的模特没有什么两样,你还指望和我谈恋爱?这可能吗?”她气愤地高叫道:“不是为了谈恋爱,我能脱光了衣服让你画吗?”他回答道:“脱光了衣服是你自愿的,我又没勉强你。说得好听一点,你就是为艺术献身,说得不好听,你就是用裸体诱惑我,也许来我这里是来体验生活,好积攒你的小说素材,咱们不过是互相利用而已。”

颜文俊说到这,停了一下,又补充道:“他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我,我还真的以他家的事写了一篇小说,正等待编发呢!”

听了这话,李云飞拿出了她写的小说草稿,颜文俊一看就说:“就是这一篇!”直到这时,她才悟到李云飞的来意。她说:“我和他分手已经半年了,他怎么样了?”

李云飞观察着颜文俊的表情说:“他死了!”

“死了?活该!”颜文俊脸上露出了笑意,接着说:“他早就该死了!”

“你这么恨他?”李云飞脸上现出了怀疑的神色。

“我是恨他!不过,我又开始了一段新的恋情,早就把他忘了!我现在的对象是个学理工的。”说罢,她又好奇地问:“他怎么死的?”说这话时,她表情真挚,不像是装的。

“他是被人杀死的,你怎么看这件事?”

“还用问吗?他该死!不过你们也别怀疑我,我犯不上杀他,喜欢我的人有的是,我和他拜拜就是,只不过,这家伙太不是东西了!”

李云飞从市文联了解到,案发那天,颜文俊正在外地开笔会,她没有作案时间,也没有作案动机。她的嫌疑被排除了。

徐燕飞斜躺在白色的浴缸里,惬意地将两条修长的腿不时地抬出水面自我欣赏着。

“这么漂亮的腿当话剧演员真是可惜了,跳芭蕾还差不多。”这种在内心深处不时冒出的想法,是徐燕飞和吴少廉接触了两个月后产生的。然而,以充当裸体模特为主要内容的恋爱只持续了两个月就宣告结束了。她以年轻女性特有的敏锐察觉到:这个青年画家十分欣赏她那优美挺拔的身体,而对她本人不太感兴趣。

她清楚地记得:他盯视着她身体曲线的目光是贪婪的,而把目光移到她那漂亮的鹅脸蛋时就变得冷漠了。这目光她永远也忘不了。

“你很妩媚,但缺乏纯洁的魅力。”这就是吴少廉对他们两个月“恋爱”下的简单结论。

在那之后,他就和她“拜拜”了。可悲的恋爱!

“哎,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突然,一个披着浴衣的矮胖子穿着拖鞋踱进了浴室。他的一声询问,打断了徐燕飞的沉思。

徐燕飞把双腿重新放回浴缸中,抬起眼睛,漂亮而凌厉的丹凤眼直视着她的新欢。

“我在想白天发生的一些事。”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你好像心事很重。”胖男人瞪着一双眼睛,问话里透着看透一切的质问。

“我以前认识的一个青年画家,他突然死了。今天公安局的人来团里找我,问我知不知道情况,还问我在十天前那个下大雾的夜里在哪里。”

“这么说,他们是怀疑你了?”

“谈不上怀疑。别忘了,下大雾的那一夜和前一夜我都是和你在宴宾楼度过的。我就照实说了。人命关天的,要顾着脸面就要被怀疑。”

胖男人的脸瞬间变成了猪肝色:“真可恶,你编什么理由不行,单单要牵扯到我,让我老婆知道了怎么办?你这种女人!”

“这是事实嘛,我叫他们去宴宾楼调查了。服务台的服务员肯定记得你我的相貌特征。”徐燕飞脸上挂上了意味深长的冷笑:“想吃鱼又怕腥,你这种人最不是东西,还不如那吴少廉,除了对我的裸体感兴趣外,他还没对我做过什么。”

“你怎么谈论这种事儿就和背台词一样,那么随便?”

“你办下流的事倒是比正人君子还一本正经。”徐燕飞一边说一边从浴缸里迈出来,随手拉过一块浴巾披在身上,边走边把话留在身后:“看你怕成那个熊样!我对公安局的人说,那天晚上你在和我说戏,你是外地来的导演,我是市话剧团的演员,我就是这么说的,让他们琢磨去吧!”

徐燕飞的话,并没有减轻胖男人的愤怒和疑虑。但是,一个年届五十已经谢顶的老头子,对于尚在风韵之年的女演员,由于自己的原因捅出点小小的漏子,也奈何不得,他只好自认倒霉。为了“出气”,他用嘲讽的口吻冲着那披着浴巾的苗条背影说:“他花了多少钱来饱览你“美丽的”身体?”

“他就是一个小气鬼,他送我的戒指竟然是镀金的!我还见过他的母亲,看我时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贼,就好像我从她儿子那里捞了多少东西似的!从那个老东西撞见我在她儿子那里之后,吴少廉就和我分手了......”

徐燕飞穿上衣服慢慢地扣上纽扣,脸上现出了十分遗憾的神情,仿佛枪口下的猎物跑了一样。

胖男人带着蔑视的讪笑着,没有再搭腔。(未完)

作者原创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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