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头水仙云外天（兼读布衣素裙）

天时日催，冬至阳生。
　　节候走到冬至，像我幼时穿过柳边小径去露天戏院，石坝头转个弯，听得见打闹台，看得见红砖墙上一角帷幕，心头忽地一喜。然而且走着呢，要过桥，要涉水，沙洲南岸尚有一片无灯的杨树林。寒鸦不惊，夜虫有声，世界默然等我走去。这一走，就走过了而立，堪堪奔四。渐渐晓得节令不由人，冬至之后，还有小寒，大寒，消得九九，耐得严冬，始有蛰虫惊，桃花开，丰沛清明的季节才是真的到了。
　　
　　但岁月豪阔，解人寂寞，水仙花在冬至开了。
　　对于一个放牛长大的农家女儿来说，水仙是一种惊奇的存在。从第一次遇见到如今，有三四年了吧，依旧年年怀着崭新的期待。浅浅一汪里，它勉强立定，细长的绿一条一条抽出，顶起一粒粒淡青，花苞微翕，薄而软，吹弹可破。原想还须等几日，不料今日竟就着阳气绽放了，匀秀的六瓣白，托一盏金黄，晨光里熠熠生采——所谓“金盏银台”，这名称倒也形象，奈何富贵了些，不合它的清泉素心。那姿势也有意思，斜侧在绿箭一旁，脸向着我，正是古典小说里写的“斜签着坐了”，谦恭自持的模样。
　　“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黄庭坚这两句其实平常，把水仙写得高高在上，进不到人心里，不如杨万里的“水仙不行地，且借水为名”来得平实妥帖。确然，水仙在案头，我在案边，视线是平的，心是静的，寒风被玻璃门挡着，只暖阳哗哗泻入。高楼不见，市声不闻，人间世在云外天边远远卧着。
　　
　　这种时候，适合读一点闲闲的文字。
　　非是小资，也无关民族国家之宏旨，就要一些真实的淡淡的仿佛从人心里流出的文字。
　　
　　“丰子恺的文字纯净得如同一弯湖水，没有一丝一毫的火气，看不出任何匠心和故意，甚至没有扎眼的字眼，风行水上，自然成文，一切都出自天然，夜里挑灯，燥动的夜会在文字里沉静下来，一些白天里被尘嚣淹埋的感觉会慢慢浮起，会突然觉得离生命本真的东西很近。”
　　布衣素裙这段文字，勾我记起十几岁时买过的一个小开本。磨砂面，浅色调，上边一行小字“丰子恺小品”也是浅的，要在底色上晕开似的。中间四个大字是“艺术人生”，敦厚，无棱角，与下边漫画里面朝荷塘负手而立的长袍文士互为呼应。读丰子恺小品需要一定年龄，年少时只觉得不耐，隔了几年再读，稍稍近之，后来十年间断断续续翻读，始体验出其中的好。等到读布衣素裙的《夜读丰子恺》，那种感觉一下子就回来了。“吾爱童子身，莲花不染尘”，能在沧桑尘嚣里保持一颗赤子心，不做作，不伪饰，天然成文，文字也便如人一样可以自立于世，行走流传了。
　　
　　陶弘景隐居茅山，梁武帝萧衍屡召不至，乃下诏问曰：“山中何所有？”陶弘景赋诗以答：“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布衣素裙到川北山村小住，所见花草树木，所闻山间野趣，随走随感，信手涂抹，读来如月出东山，清光满笺，深具明清小品之韵味。陶弘景仅以岭上白云自悦，布衣素裙却把岭上白云持赠书友，且扯来几缕看看：
　　“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一时忘情，不知身在何处。”
　　“有两只鸟在檐边行走，青的瓦，灰的鸟，暗绿的远山，忽忽有了古意。”
　　“夜半明月别枝，灰暗的毛琉璃透出亮晶晶的光来，忽然惊醒，见明月满床，月华如水，一惊，便彻底醒了，四围静寂，后山偶有一声鸟鸣，一时前尘旧事，纷至沓来，明月半夜来访，有如野店遇故知，一时恍惚，分不清这月色，这清光。”
　　“所见，所闻，辄记取，但天热暑盛，多半键户读书，耳饱溪声，目饱清樾。”
　　读《岭上白云多》，唯一的遗憾是，布衣素裙终究不曾真正融入乡间。她衣袂洒然，浮光掠影地走过，与物事近，与人事远，花鸟虫鱼、小猫小狗、邻家孩子更容易走进她笔下，而纷争的凋敝的困惑的成人世界却相对淡出。她远远站在人群之外，是孤独的一个，与我打小熟悉的那个农民群落其实两不相知。这一点，于我，尤觉不足。然则，那遗世而立的寂寞，亦让我怜惜，想要隔了文字的网络，万人从中一握。
　　
　　《淡墨》比之前者，缺少那份随意，因而不那么纯粹，但也正因为是费心经营，所以显出丰富沉实的底子来。
　　各种生命，墓木已拱的，碌碌半生的，扰扰攘攘擦肩而过的，对世界充满年轻的探询与疑问的……有交错，有传承，还有缅怀。众生有涯，而知也无涯，如何过最后都是一生。
　　各种阅读，《琅嬛文集》，《庄子》，《浣花溪记》，《唐宋传奇》，《马丁与汉娜》……再往下就成罗列书目了呵。点滴散谈，读来在一种感觉里闪烁明灭：冰雪精神，水木清华。
　　各种记取，爷爷的鞋带花样，集会里的感动，无花果的初叶，挡道的猫，画眉的鸣叫，时令，旅行， 活着。儿子说，原来迈克尔·杰克逊不是总统。世界在一笑里漫漶，谅解。
　　初读的时候，花开遍地，时不时收获一些惊喜。读多了有点累，好比山道崎岖，忽焉在前，忽焉在后，作者施施行来也许轻快，追索的眼睛却要叫苦。来日方长，收藏，且行且读。
　　
　　日脚东移，鸽群衔云而去，楼群之上莽莽苍苍。
　　待要打住，又记起《往事成灰》。正是这个感觉，当时我便说是莽莽苍苍，布衣素裙回帖说：是想写出这种感觉，但不合预期。也许人生偏西，都会有这样一种感觉，是故彼此相通？然而洁净，悲哀也是洁净，我们的天性抗拒不洁。
　　
　　案头水仙云外天，那就做一对素心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