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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的颜色|

时间是个小偷;

                                                                                            幸福与忧伤,

                                                                                            都粘在树叶上,

                                                                                            渐次泛黄。。。

 

父亲南方的籍贯到底不能算是我的故乡,我在那里生活的时间短之又短;我的童年倒是在母亲北方的老家度过的,但那时我年纪幼小,全然不记得了,而且从岁月的长度来说,那几年又算不上久了。然后小学、中学、大学、工作、客居他乡又都是不一样的地方,像一个糖葫芦把这么多日子串连起来,我就把生活时间最长的地方当作我的故乡吧。

 

国外几年,有时候会特别想家,这倒真的不是做作之语――本来在哪里都有在哪里的好,况且这也并非是什么非此即彼的命题。张爱玲离开香港,时隔很久写了一篇反映当时香港战乱的文章,开头就有一句:‘我与香港之间已经隔了相当的距离了――几千里路,两年,新的事,新的人。’每读到这句心中便充满万千感慨,我与那个闽南小城竟也是相隔数千公里,这几年,又是经过多少新的事,新的人。她那句‘要是我就舍不得中国――还没离开家已经想家了。’,逢心绪低落时,那两个连在一起的‘家’字,单看着便是可以泪湿的。

 

我刚到这个闽南小城的时候,一出机场见到通道仍是泥土路,吃惊不小,好歹那时已经是经济特区了呀。在雨后的泥地上没走几步,鞋底就粘搭搭的仿佛迈不开,人们最好还是穿胶鞋为妙。招手即停的小巴在整个城市飞奔,价格亲民。售票员一律大嗓门,往往一手拉着车栏杆,一脚踩在车踏板上,倾了大半个身子出来向着路人叫喊生意,呼口号似的,可也从没见过谁从奔跑的车上面不小心跌下来的。小巴司机一律是快车手,车子开得歪歪扭扭,左冲右突,像是谁规定的,要把乘客以最快速度甩到目的地上去。但现在的小城已然全不是那一回事儿了,一样样都更了新。城市高桥林立,车辆穿梭,鼓浪屿在淡蓝色的海波中风致旖旎,游客整日价熙熙攘攘,年轻人可以写出拍出一大箩筐崭新喧腾的游记来。我念想的倒不是这些,倒是一些小的细枝末节别有兴味,仿佛恋人间那些心照不宣的微妙表情,让人微笑着说起,一点一滴不愿有漏。

 

夏日黄昏时分,岛上有轻微的海风,拂去的哪怕是一丁点儿整天下来积聚的炙热,都是让人感激不尽的。我住的地方不是闹市才看得见一些不同风景,现在想来倒觉幸运。那时常有三五个乡下人捡这个辰光挑了担子固定来楼下贩卖时蔬,他们有的带着印了红字的草帽,黄不拉叽的帽檐上有几抹黑旧的痕迹,这时便拿在手里扇凉,又一律穿着廉价凉拖鞋,我初来乍到时看到他们冬天脚上也穿这个不免诧异,后来久了便也不以为怪了;女人头上包了湛蓝和白色间隔的方格棉布头巾,裹了半张脸大约是挡太阳用的,注意看一下,她们的手指关节都较为粗大。本地的闽南人身子骨架通常矮小瘦峋,脸上颧骨微耸,更酷似南地的粤人,皮肤亦棕褐,渔人尤甚。要知道,闽南的太阳是霸道极了。他们一群人或蹲或坐,仰着脸,并不开口大声叫卖。蔬果摊了一地,摆着码得齐整的空心菜,淋了水,绿泱泱的,有时梗和叶子分开卖,买家可以各取所好;带着泥水的几个白萝卜;一小堆剥好的翠绿的蚕豆;几尾草窜起来的叫不出名的小鱼儿或一小塑料盆带壳的新鲜海蛎,若要,当场用小刀剖壳取肉,帮你收拾干净了的;有时还有几颗嫩绿皮的玉米棒子,一掐都能掐出水来;偶尔还有切好的整只黄色菠萝,一圈一圈的凹痕,让我禁不住咽口水――是牙酸的自然反应,旁边放着一个红色塑料小桶,半桶清水,是放了盐在里面的,要的话,他会把菠萝放在盐水里过一遍,洗澡一样,去去酸涩气并且增加甜味倒是非常见效的。这群小贩们还是一律用老式的小根铁杆秤,上上下下在手里摇摆一番,末了总是秤尾高高翘起,表示分量足称,这时的他们就特别要偏过身来再让你验一下好放心,我也会应他们的要求装模做样地俯下身来认一眼上面的分量,其实究竟几斤几两还不是他说了算的,只是这一来一回,也是人世的一份热闹,这般甘苦烟尘里的人性也令人安心很多。因要图省事,我常一次买一大兜东西煮成一锅乱七八糟的大杂烩来吃,省掉另炒菜做饭的麻烦。日子长了,他们都认得我,有时还会给我格外再塞一小把小葱、几瓣大蒜、一小撮香菜什么的。我看到最近国内惊悚的新闻时,不由忧心他们会不会也正在被什么人赶得到处乱跑,连这么小的生意都做不成。

 

我买下房子旁边的里弄窄窄的,经常有个骑着三轮车,佝偻着背来收购旧电器的老头儿,面目模糊,想必喊不动,车柄上就安了一个呱噪的扩音器,不断大声清晰地重复着那几句话,很远都听得到。车上有时载了收来的陈旧的冰箱和电视,感觉蹬起车子来一定吃力才对。倘若你真的有什么旧货要处理,腿脚可要动得快一些,不然他都蹬出很远撵不上了,不晓得他哪里来的那么大的气力。附近也很容易找到一间老掉牙的杂货铺,里面卖硬邦邦的糕点,有花花绿绿的包装,点心的油从薄薄的油纸上透出来,像湿了水,上面又印了紫色或蓝色的笨拙的数字,是标明保质期了的。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日用品,比如拖把、塑料花盆、胶鞋、搪瓷痰盂、洗脸盆和搪瓷漱口杯子、铝制的勺子锅子水壶,还有一小袋一小袋潘婷、海飞丝的洗发膏――那种方便出外用的小包装。我一直怀疑会不会还有人在里面买东西,有一次找一个通下水道吸水用的吊把子,看见货架上那些不被现代人再用的物品早已落了薄薄的灰尘。这样的小店由于沃尔玛、麦德龙大超市的冲击,我想,关门打烊是迟早的事儿。现在想来肯定是早已不在那里了。

 

另有一家小小的裁缝铺子,里面摆了两台旧式缝纫机,墙上靠着一卷一卷齐整整、花红柳绿、肥瘦不一的布匹,年轻的一代认为那些都是俗不可耐的农村人的花色,有些中年人就仿佛是有农村情节的,偏偏要剪几块花棉布来做一些返璞归真的床单、枕套和被面之类的。小店每天很晚还亮着灯,机器声咔嗒咔嗒,只是光线一向昏暗,有一点儿人生寥落艰难的况味,简直是不顾及自己的眼睛,不晓得为什么她自己不觉得。我有几次在那里改裤子长短宽窄,做简单式样的吊带睡裙。裁缝是个三十出头的女的,有些胖胖圆圆的,说话做事却都是很干净利落。有时客人来,她依旧撩起衣襟大大方方奶着孩子,并不以为意,只是从来没有看见过她的丈夫。

 

还有一个价格便宜的小理发馆,剪头发的小师父戴着耳钉,顶着或紫或绿的头发令人咂舌,不过价格似乎整个城市里再也找不到第二家了,洗剪吹、烫头、焗油一整套下来统共才一百来块,和外面的大美发厅简直没法比,只是用什么牌子的洗发烫发水,安不安全,谁也没有认真比较过。再说,我也没胆量去试上一试,怕被鼓动着整出一个鹦鹉头来。

 

理发店隔壁是一家新型现代的24小时便利店,卖一些日常用品,价格又比大卖场里的稍稍贵上一些,常有快过期而削价的各式酸奶出售。店员通常是小年轻,尖脸庞,偏偏又被一边倒的头发遮了半张脸去了。结账的POS机旁边通常有热腾腾的关东煮,茶叶蛋和蒸玉米棒子。晚上肚子饿的时候,是很容易在那里找到速食的点心打发自己的肠胃的。

 

一个地方住的久了,最觉幸运的是在周围找到一两家合心意的小馆子,偷懒的时候好有个去处就近妥当解决温饱问题,毕竟吃便利店的那些个食物吃久了也会烦腻,总是要找个冒着烟火气、炒菜做饭的地方。我原来家对过马路边上就有这样一家餐馆,夫妻俩合开的。向别人租来的房子,一小间店面,附带一个小卫生间,水泥地面,四面被烟熏火燎逐渐发黄的高高的墙壁。卧室是用木板从半空中架起来的空中阁楼,一面是墙壁,正面又用薄薄的复合板挡了,只留了一道进出口,架了一个细瘦的竹梯子在下面,常看见他们女儿猴子一般地爬上爬下。阁楼下面的高柜子上有一台小电视,永远开着,画面永远惨绿一片,里面永远放着叫不上名字的拼拼杀杀的连续剧。夫妻俩都瘦瘦的,一脸的疲惫。丈夫瘦高的个子,总不见胡须的方方的脸,很沉默,并不特别去打听别人的闲事,偶尔打两个无声的哈欠,有礼有节的模样。只在问你要吃什么的时候发出声音来,清悦的声口,带着一点儿闽北的乡音。女人有时会帮忙在水池边上哗哗地洗菜,大部分时间是丈夫一个人在灶台上忙碌,肩上有时搭一条毛巾表示随时擦汗的架势。炒菜、炒粉、炒面、炒饭、煲汤、下馄饨、拌面,三下两下,点的饭菜便齐了。食材简单,滋味却好。但凡餐馆,无论大小,食物的香气就是最正统最权威的吆喝了,所以店里吃饭时间生意还是很有一些的。女人晚饭高峰过后就挤进巴掌大的小卫生间里洗澡,出来时头发湿漉漉的,水滴滴答答落在肩上,头发里散出洗发水的淡淡香气,然后踢踢踏踏地坐到另一边空桌上去,边用毛巾搓揉头发,边监督女儿功课。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和帅哥下班后都去那里解决晚饭。因了他是高鼻蓝眼的洋人太触目了,我们又是老主顾,老板脸上才现出一丝难得的笑容,我俩即有受宠若惊之感,别的食客坐下身来的时候也似乎觉得老板那晚脸上格外有些荣光似的。那小女孩儿自然不同,她在我们面前会特别活泼,一会儿扭身看上我们几眼,一会儿又跑到外面人行道上去跳绳欢叫。有一回带了女同学来一起做功课,两个人咬耳朵,间或从嘴里嘣出一两个英文单词,然后看着埋头大吃的我们吃吃傻笑,我们也对着她笑,知道这些无非是孩童所表达的愉快的善意。如果半夜肚饿,拨个电话,一大碗烫嘴的清汤牛肉面就送上来,上面堆着香菜末和牛肉片,真是冬夜里的篝火。以至于我家帅哥到现在还念念不忘住在那里的便利,这在国外是不大可能实现的。不过,后来听我一个朋友说那家小店不知搬到哪里去了,或许是租金高吃不消吧,或许又是现实情形和小康理想相差太远也未可知。我和帅哥听后都有一些伤感,虽然一些人一些事儿随着飞逝的日子愈走愈远了,但总会偶尔间提起,时间是小偷,可又不是。

 

最令人放心,不会凭空飞走的当是南普陀寺了。进了白墙乌瓦的寺庙,迎面是一尊比真人还巨的弥勒佛像。嘴巴咧着,肚子圆滚滚的,充满人间喜感。空气却是严肃的,尽管里面裹着众人心里的喧闹――香客合起敬畏的眼神低头祈祷。夏天穿着清凉,露出大片大片皮肤的年轻女生来这里就不那么妥帖了,起码缺少恭敬之心。扫净的石板地上稀稀拉拉地被淋了一些水,使晨间的空气里又多了一丝清凉。院里一盆盆各色的花都疯开着;几棵巨大的菩提树撑着大片荫凉在微风中摇着,耀眼的阳光在树叶上像唇间的哨子一样闪闪发亮。鸽子在院子里突突突地跳来跳去觅食,又好像和房檐上鸹噪的麻雀暗地里较着劲似的,时不时发出一两叫声。佛堂里燃着香火,三世诸佛端坐莲花座高高在上,佛像披金,尊尊威严安详。偶尔碰到和尚们诵经,嗡嗡嗡地唱颂,香客脸上便更有了些许严肃的意味,隔着栅栏越发俯下身来鞠躬到底。佛前香案上的大瓷瓶里插满新鲜的大朵的黄白菊花,富士苹果和进口品种的香蕉散落在案子上,满满当当地挤插在那儿,像唯恐来不及上香跟菩萨叨念心事的俗人。大把的香火在香炉里冉冉喷着青烟,空气里到底还是一种人为的尘世味道,只是这些又都让人心里安静欢喜。

 

再过去台阶之上,是观音菩萨正殿。众多香客合手执香,围着殿里菩萨像绕满三匝,口中默默颂着佛号,之后再跪下来开始向菩萨求这个问那个,或许有时连自己都觉得絮叨,没完没了,就不由从兜里又拿出香火钱塞进功德箱里去,然后再接着双手合拢,头低垂,闭着眼睛对着巨大无比的菩萨塑像念念有词。那几尊鎏金的菩萨威严庄重,慈眉垂目,神情亲切温和,端端详详地静坐在那里,微笑俯看着下面频频俯身叩首的――人。

 

几近中午,大多香客都回去准备中饭了,寺庙于是静下来。太阳开始发力,偶尔会听到隔壁庭院传来召集师傅们开饭的打板声,显得寺院更加空旷。太阳照得地面白花花的晃眼,屋顶上簇新的紫色青色的琉璃瓦这时候尤其熠熠生辉起来,高高的树梢后隐着白色的云朵,一动未动,使人倍感长日悠悠。有人跪在那里掷‘茭杯’,咣当咣当的,投掷茭杯的声音没有金属响动,并不刺耳,宛若敲木鱼似的清脆。供桌上有好几对朱漆斑驳的木头茭杯,张爱玲形容它们就像一副猪腰子,还真是到位。红漆茭杯已被善男信女无数次摔到水泥地上,上面沾了无数人的手漬、油气、还有地上的灰尘泥土,而变得灰不溜秋不成样子,但却光滑滑的一点也不剌手,何况上头又紧紧系着菩萨和信众无限牵扯着的心思。菩萨像下的藤椅里坐了一位专门给人开光念佛的老和尚,这会儿功夫,他那青皮的圆头便一点一点落在胸前,打起瞌睡来,叫人觉得有责任唤他起来去斋堂用馔才是。我有时一连掷了很多次下来,到后来连自己都有点儿糊涂自己最初求的是什么了,似乎一定要摔出个‘包君满意’的结果不可,想想,还真是执念的很。

 

日影从庙宇棕黄色的窗格子上映进来,一点点推移着方向,让人总有些恍如隔世之感,又好像自己的生命原本就是浸在这样淡黄清朗的日光里,被慈悲的菩萨时刻保佑滋养着,并且也将会在这温热的香火中永远延展下去。

 

若正巧在寺内遇上夏日短促暴雨那才是最值得庆幸的时刻。彼时大雨如注,最好还伴着几声隆隆作响的雷声,索性坐在廊下隔着厚厚银白的雨幕看出去,看雨滴在石板上溅起朵朵水花,看头上灰蓝色的天空游动,看被冲刷一新的庙宇廊檐飘然欲飞,看寺后的山峰翠绿横流,脑子里不觉浮现的却是许多陈年的旧梦和曾经难言的爱慕,总之,是一种浪漫至极的年轻感觉。雨过天晴仿佛是打响指的那么一瞬间,空气清新,天空照旧蓝紫蓝紫的不像话,云也像被雨水彻底清洗了一遍,格外素白。以后想起故乡的云就肯定非它莫属,谁让它那样令人一往情深。殿外廊前黑色抱柱上挂的木头对联上刻写的金字格外闪闪亮动起来,佛像也好似远远披上了一层金色薄薄的光线,供桌上红黄色香幔上的金线越发显现出来,勾勒出更为真切夺目的花朵。一切的一切登时又那么鲜活生动起来。仿佛已无需多言,那些天上的佛菩萨们早已心知肚明人们全部的心意。

 

于是再上得山去,在茶亭里坐下,喝乌龙吃点心,看遍小城临海风景,直看到心满意足,踏出寺门已是傍晚华灯初上了,黑褐色的巨大山门随即在身后关拢。就这样穿过围墙之外,又重新投身到那个车马喧嚣,有着锵锵市声,滚滚红尘的世界中去。

 

这些,都是我心里难以忘怀的故乡。任时间如何,却是怎样也偷不走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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