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新愁

 

旧历载：立秋分三候：一候凉风至；二候白露生；三候寒蝉鸣。立秋日，梧桐叶始落，见一叶落而知秋之至。居地不见梧桐，亦不曾见一叶落，惟天气愈发暑闷，丝毫不为风所稍动，像是期待一场雨的淋漓。

清晨湖上，鱼鹰错落，依旧不放过每一次机会，时不时冲破湖面，既衔了鱼儿在口，还要不时地贴身湖面，好大一湖秋水，竟做了杯中香醇，得一境之势，何尝不是天堂！

入了秋，热闹了整个夏天的我的思绪，再无力关涉夏之生长，索性得一段空闲的好，静待夏之荼蘼一一看老。如了一锅滥炖，既得了火势，还要温文尔雅地煨了来，方入得几分妙味。此长与收之起承转合，不妨微觑了一双懒睡眼，静看日升月沉，草木荣枯，大不了一场萧索收关，无虞人生。

历数长夏，确也安稳。身随了心，多于心随了身，做得自己的时候，颇多闲适。惟长夏景胜碍眼，荒废了些许读书时节，既生发出些向好情致，终是养懒了身心之随顺，很有些得过且过的况味，若老僧入定，无喜无悲。

江南之酷暑，北地之清凉，长夏消食，惟葱与黄瓜最是偏爱的简约，一则以温辛爽利，一则以清凉消渴。然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平地里究竟还是添了五七斤赘肉，算得心安体自安的佐证。

旧时立秋，乡下有吃饺子的习俗，美其名曰“抓秋膘”，在我看来，倒是为着馋嘴寻得个借口，平淡处起些声色，浓浓烟火气息。若从养生的角度看，这样一种习俗是否另有用意我说不清楚，长夏散发既久，借了饺子来收收口儿，以备着秋收，也未可知。

那时节的娃子们多瘦成猴儿样，长辈则嘱以立秋少吃或不吃黄瓜，否则便越发不成个人儿样。耐不住嘴闲，无一年不是吃了黄瓜后才记起大人的话，于是大学以前始终一副黄皮拉瘦的细细条条，甚是迎合了周遭的一穷二白，根正苗红，道地的贫下中农，天生地长。

旧时不识，“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凭你再怎样思、如何念，得一温饱已是知足。偏偏生就不识好歹，大鱼大肉难以下咽，粗茶淡饭却很欢喜，惟蛋清与蛋黄厚此薄彼，而得意了哥哥，一个蛋黄换他少许蛋清，相得而益彰。

不知是否那时落下的毛病，黄瓜、香瓜总要从根上吃起，一口咬下瓜腚，一路下来便是越吃越得意着的。连带了柿子、沙果、甜杆儿和后来的香蕉、苹果、梨子，凡是口味上有了甜淡轻重的，总是可了不好的部分先吃，精华部分留到最后，先苦而后甜，余味深长。极致莫过月饼，无过那最后一口甜美的记忆犹新！

有时候，这样的拣择，倒像是一种宿命，留来留去，最后留去了人家口里。便时常记起孔子：“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不觉莞尔！夫子之谓贤，可堪斟酌！予之乐，扪心自问，不为刻意做作，性之使然，而积习难改，偏巧撞了谁的一怀满意，亦是歪打正着，“如海中盲龟，颈入轭木孔，人身更难得。”岂能计较得来？

散漫开来，日常物什用度，亦常常完好无损着的，却已失了鲜活。美人迟暮，渐成式微，经年累月下来，身边围围绕绕，竟是些前尘旧事，像是穿了礼服而躬耕陇亩，多多少少有些不合时宜。连带着观念里，亦越来越觉得旧时生活缓慢而从容的好。我始终弄不明白，追着赶着急头掰脸地奔赴，这是要去向哪里？抢在别人前面去了，又当如何？

我总以为，自己不适于世间诸多美好的极致，既消受不起，不妨退避三舍的安宁！人到中年，更是减法以生，看得见摸得着的失去，眼睁睁里竟存一丝快意。自此脊梁挺得爽直，敞开心怀待人，粗着嗓子应话，迈开大步走路，睡着时亦不无香甜。

早已淡忘了“啃秋”的情形，倒是“啃春”记得扎实。路过水果摊位，摊主抬眼招呼，手却不停地折着些金箔，下意识知道了，已是农历七月。记得奶奶的生日是七月初一，旧时的此刻，该是阖家团聚的其乐融融，十几年了，偶尔心上一痕已算得纪念！苏轼有“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更有“十年生死两茫茫”句，人与事，一旦消逝，怀念便只如了秋风，飒飒间离愁别绪，无从收拾。

即使长夏无聊而秋风送爽，我也并不乐意时光轻悄行过，每一寸丈量，都是失去。

季节更迭，不妨换一双眼色看世界，没有浮夸，没有挑剔，映画般童叟无欺，身临其境。

我很清楚，人心所在，一眼天地里，可以翻天覆地，可以倒转乾坤，可以海市蜃楼，可以无中生有。一个世界怎样并不重要，它是怎样映在我们心里的才更重要。映在心里的也并不重要，我们要怎样对待才更重要。天堂不在别处，甚至不在过去、现在、将来，它只在我们眼里、心上，永恒开出的，一朵新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