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地山的一地空山

　　

　　我们自小的生活隔绝宗教，父母是我们的主心骨。谁是父母的主心骨，大仙、香头、阴阳先生。吓唬小孩的，则上有老天爷，地下有鬼怪，山中有老虎豹子。头上三尺有神明，做事就有些敬畏，但只是惧怕报应，对心灵缺乏洗涤沐浴，往往会走两个极端，要么神仙鬼怪也敢揪，无法无天；要么自觉是卑贱顺民，接受一切，不思反抗，只求度日，梦想愿望不生不长，是无心，也就不知生活的甘美，缺乏淋漓畅快，每天数着太阳这面坡上来那面坡下去，天黑了，睡觉。悲伤无处说，郁积在心里。所以那些悲伤的面孔，都跟石刻一样粗砺鲜明，能扎人。心上没有春风，没有雨，断长不出幸福的谷子。

　　

　　宗教里的早课晚课，也并不是祈求佛祖上帝成天地保佑，早起敬香是说新的一天开始要好好生活，晚上敬香是查验这一天的事情，好的发扬，错的要忏悔，每日省身，少做错事坏事，扬的是正气。这是宗教的好。倘能把这些好写出来，不知不觉滋养人心，是福德。

　　

　　许地山就是这样的作家。他笔名落花生，大家都知道朴素的《落花生》。但他最大的贡献是以禅味的文字，说出世间事。他的文章短小，文辞简约，美得像樱桃淋了露水，闲笔极少，写了就是有用的。且最善于以小喻大，蕴藏兜转得天衣无缝。是一花一木的颜色，一滴水上的日光，都有着人的情意。

　　

　　《头发》，写一个小姑娘的惆怅，村中所有姑娘都把长长的头发铺在土路上，比丘从容走过，不至脚沾泥土。受者从容，奉献者甘心，无任何祈求。小姑娘短发不能够铺路，因而哭泣悲伤，小姑娘也有圣母的光辉。这与国人的拜菩萨烧高香严重区别，上香再勤恳样子再虔诚，因有所求，决不动人。

　　

　　《暗途》，说的天黑了，我要过一座山，朋友均哥非要我打上灯笼，我坚决不受。“要累得满山的昆虫都不安。”我真替那些昆虫感谢，这份感知与怜悯。我们能想到这些吗？岂止要提着灯还要打着高高的火把。后来我在暗途里走着，萤火虫飞来了。人与昆虫各自安生，庄严柔美，安祥宁静。“这是均哥不能想到，也是他所不能为我点的灯。”不能点的灯，就是对草木生灵都有慈悲，就是为他人着想。你不一定要对这个世界做多大贡献，不与别人添麻烦就是慈悲。

　　

　　他写崇祯帝煤山吊死，那棵树被铁链套住，多年后才打开，他由解放一棵树，想到解放一个民族，要有多少年的等待，自有天地人皆在我胸的气魄与忧患。

　　

　　周作人写花鸟鱼虫是情趣，玩的雅事。许地山的文字也多有花果鸟虫，内核是人生命运，有民族的忧患意识，懵懂中忽开了天窗，格调是高的。

　　

　　几十字的《蝉》，力拔千斤。

　　急雨之后，蝉翼湿得不能再飞了。那可怜的小虫在地面慢慢地爬，好容易爬到不老的松根上头。松针穿不牢的雨珠从千丈高处脱下来，正滴在蝉翼上。蝉嘶了一声，又从树的露根摔到地上了。雨珠，你和他开玩笑么？你看，蚂蚁来了！野鸟也快要看到他了。

　　

　　这个寸劲儿。怎么那么寸呢。无可选择，只能是命运，万点不由蝉。

　　

　　《蛇》，写人与蛇的对峙。他飞也似地逃离，蛇箭一样射入蔓草中了。他孩子般地跑回家，问妻子，“到底是我怕它，还是它怕我？”妻安慰指点。“在你眼中，它是毒蛇，在它眼中，你比它更毒。”他想明白了，要两方惧怕才有和平。放之四海而皆准，如两个商家，两个国家。我家小孩去乡间，看到大公鸡领着几个母鸡玩耍，女儿乐颠颠地冲过去，大公鸡怒发冲冠，扑拉拉翅膀打摆过来，爪子挠出来，尖嘴顺势咬上一口。瞬间，光滑的大腿上，一片红肿，几道挠痕，一处咬破，紫的血球一嘟噜一嘟噜掉。鸡是家禽咋不怕人？最可气的是，那公鸡还追进院里瞪上一眼，什么意思？老奸巨滑的鸡。这是两方都不惧怕，都彼此不知，鸡若闹大了，它指定成为锅里的烂肉。

　　

　　《缀网劳蛛》，里面有些话说得极好。一样的青草不同动物吃，“我管好自己的化为乳汁，哪管得了别人家化成毒液。”正是同吃一口井水，出贤人也出恶棍。他写到一枝花坏了一半，那一半还开得极艳，说“被虫伤了一半，也可以得着生活上的部分美满。”花不是花草不是草，都含着人生，有爱的。人必须充满爱，才会有好文章，内心暴躁怨声载道不要下笔。生活终是一半阴郁，一半明媚，莫要愁肠压了悦事。

　　

　　他写母性的庄严，说人不如动物，动物界以雌性为最高贵。说到女性心里了。多少雄性动物为一个雌性互相剿杀，弱者绝无交配产生后代的权利，人类偏是有钱的傻子也能娶好妻。是对母性庄严的严重侵犯。英雄必有美人，美人往往是祭品。霸王为何别姬，逼她死？霸王还是把虞姬当成自己的物，而不是命，是为他的自尊，这才愁得天地俱惨。所以女子必须身心和男子一样坚强，才能握住命，虞姬才可以不死！

　　

　　比如《春桃》，就是对女性命运的一个挑战。春桃不离残疾丈夫，同一屋檐下，又有正常的情人，背了世俗，合了人心。两个男人都得放下才能安心一间屋里。春桃了不起，不是牺牲品。这亦是对母性的爱。

　　

　　一锅大饼，吃了这几张，别的自然吃不下了，有人因此妒忌别人手中的饼更好，而埋怨厨师的偏袒。他说：“你所吃的，原不就是为你做的，只是有饼的气味。但你已选择了，就不能再选别的了。”一张饼里也有春秋，他就是这样在生活每个角落里等着你，有一天知会。

　　

　　《危巢坠简》，说苍蝇也具有蜜蜂的模样，不仔细分辨不成。变乱的世界，人是会成畜生的。可畜生有两种，一是欺人的，一是被吃的。都是可悲。不知爱人如己，就不会有希望。

　　

　　《美的牢狱》也让人惊心。他说每一件首饰，都是女人给自己的牢狱。耳环手链项链都是过去给奴隶戴上标名身份的。再掂量腕上，闪光的首饰，映照的是血汗，是多少个省吃俭用苛刻自己的日子。

　　

　　他说外科医生和缝补的老妪做的事一样，不过是拿得到的绸头布尾，补纳破袄罢了。这里造出一种平衡，无贵贱。

　　

    蚌蛤何曾立志要生珠子，沙粒偶然渗入壳里，不得不用尽工夫分泌包裹起来。所以不要随意送花给女人。不要抛媚眼与你不想生关系的人。

　《生》。说人的一生像一竿竹子，天天都在吸纳，然而腹内终是空空洞洞。只有做乐器的把它截下来，开几个气孔，搁在唇边一吹，它从前积累的学识都吐露出来了。

　　谁肯做那个乐匠？

　　许地山自己就是，一地空山成一支竹笛，悠悠吹出万千曲子，有民族生存，有人生康乐。它也吹进我空空洞洞的身体，修出一双乐匠的手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