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花溪归

记得早先河边楼，岸畔瓦房栉比，这里有户人家的女儿唤作紫溪，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生得是郁李粉桃，妖娆可爱。平日里她爱到竹林深处百花溪边独自嬉耍，对着石头或花草说话，憨娈无度，也没个道理，好在家人都当她无知顽皮，并不计较，皆由着她的性子让她玩去。

这日午后浓阴匝地，五月的光景，石榴花正开，照眼鲜明，推窗风来蛙声水满田。紫溪见家人慵困入眠，院中寂寂，便悄悄溜了出来，踱到百花溪边，溪水清莹，朱鳞数尾游漾其中，紫溪率性脱了木屐，用光着的小脚丫在硌脚的石头上走，柔软的溪水绸缎一般裹紧了脚踝，好舒服呀，紫溪往溪水中央汲了几步，敛背拾起几块刻着细细花纹的鹅卵石，待要抛去，究竟小孩家，又觉着不舍，便用手绢包了几块顶好看的兜在怀里，哼着歌向岸上的秋千架迈去。

不知在秋千上晃了有多久，隐隐约约的阳光斜斜地打在她脸颊，极轻极柔和地，偶或一两阵风飘来夹竹桃的幽香，惹得紫溪有了微微的醺意，手绢包着的石子散落了一地，竟铺成了一条望不到尽头的小路，紫溪忙忙起身追赶，走得远了，才发现自己到了一处昔日玩耍从未见过的地方，万枝翠绿，烟雨迷茫，好一处水流花放的所在。紫溪不禁看得呆了，她循着水声向前，忽听得有女子环佩叮当入耳，烟环雾绕之下那女子头戴古代花环身着白纱叠裙飘飘而来，无尽的风流袅娜，待停落在紫溪身畔，紫溪大惊道：“莫非你就是五月里的石榴花神？”那女子并不立即答言，嫣然一笑，方道：“五月的花，有萱草、夜合、薝匐、锦葵、山丹，偏我就是石榴花神不成？你素日里还是个最识花草的女儿，怎么连这也不分了？”见紫溪难为情起来，她噗嗤一笑道：“你可叫我浣花仙子。”言毕，又启朱唇：“紫溪，随我来。”紫溪心下想她如何知道我名字呢，又不好再多言，便闷着头跟上浣花仙子，且看她带我去何处。

日照摇金，暖风拂面。浣花仙子领她来至浣花虚境，真个恍若瑶池天宫，人鱼撩着七弦琴，音符一朵一朵开出来，在水花上舞蹈。紫溪挽起裤腿，淌进一泓溪水里才发现脚下不是鹅卵石，全铺满了亮闪闪五彩缤纷的宝石，紫溪愈发惊奇起来，弯腰捡起一块乳蓝的宝石，水汪汪如泪滴一般。浣花仙子走过来递给他一颗翠绿的宝石，笑道：“你可认得它们？都是素日里与你交谈过的呢？”紫溪不甚明白，一个劲地摇头，浣花仙子继续说道:“你有一样本领，是大人们没有的，你可与矿物和植物交谈，每常你独卧溪边，我都想来告诉你，你自己竟还未察觉呢。”紫溪大吃一惊，浣花仙子笑道：“你能听懂石子与花草的话，这多好呀。矿物是宇宙语言，植物是人间语言，这是你的秘密，你懂么？”紫溪点点了头，又摇了摇头，痴傻地笑了笑：“怪道我喜欢一个人在溪边守着矿石花草说悄悄话呢，原来只有它们听得懂我。”浣花仙子微微地叹了口气：“这是你的另一个世界。你还没长大，不会明白的，世间鲜少有人能一直保有这样一方仙境呢。每个人的童年都没有玩够，但之后他们会老去，就渐渐忘了小时候与石头花草倾谈良久的能力了。”紫溪甜甜笑道：“我不会的，我要生活在这儿，多美啊。”说罢闭上眼，忽而远远地听见浣花仙子柔声问道：“你要留在这里吗？这只是一个梦而已。”紫溪睁开眼来，迷糊中浣花仙子的裙袂拽也拽不住地飘远了，紫溪突然觉着一阵伤感，小小年纪第一次感到了寂寞。

月笼流银，凉气涩重。紫溪酣卧在秋千旁，如婴孩临睡前嘴里有奶糕的味道，所以梦中那样柔和地笑了。待她醒来，才朦朦胧胧地记起自己漫游了一处无比真切的奇域，她拍落衣衫上飘洒的花瓣，跳跃着脚尖再次荡起秋千，穿过长长的梦境，现实的世界再也不想回去。“你要留在这里吗？这只是一个梦而已。”紫溪缓缓地落下眼泪，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的。兜里包着的原来还是普通的鹅卵石呀，紫溪用手触摸着冰凉的石块，泪水洒在上面，真像蓝宝石呀，米雕核桃般的栩栩如生，真像呀。

在星空下夜色里灯火昏黄处才是无比平凡又妥帖的日子，而今天的经历就像好久之前的童话故事。浣花仙子，浣花虚境，真的是幻啊。

月亮像紫铜盘一样升高了，紫溪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回家，火萤飘着橙黄的光，树蛙发出玉磐般的鸣声，进了屋是熟悉的紫檀圆桌四碟端陈：撕蒸笋，铺一叠笋片，绿的绿，白的白；芦蒿炒肉丝；豆干末子拌马兰头；莹白的暖暖香梗米粥。紫溪这才觉得饿极了，家里人并不问紫溪去溪边怎么待了这么久，姊姊把筷子放好嘱她快些吃。

浣花溪归，窈然深碧。关于梦境的秘密，就如这几粒世间寻常的石子一样，被我揣在口袋里，哽咽在喉咙里吧，她想，让泪水涔涔坠落，在蒸发之前化作蓝宝石，看着另一个世界的清丽在手上绽放——

让这个梦停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