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一场春雨淅沥，亦挽留不得几日春光，暮春的脚步匆匆，要不了多时便将投付夏的火热怀抱。因了诸多无聊，并未尽遂了每天里看花复看花的念想，些许的患得患失的时光一如从前，虽到不了追悔的地步，亦是我不曾想也并不希望遭遇的境况，毕竟又一个春天就这样眼睁睁徒然从身边流过了。
莫名喜欢着一些名字，迎春寒梅玉兰海棠百合丹桂木槿清莲水仙红豆樱桃……，林清玄吴清源林风眠……，无论人抑或草木，于我皆有着些许与生俱来的欢悦。兼好法师也是这样，仿佛旧识，无来由些微好感漫过心田，许是旧字重温或干脆因了那罩在头上的“法师”光环？说不清楚。周作人《雨天的书》引了兼好法师《徒然草》一章：
倘若阿太志野之露没有消时，鸟部山之烟也无起时，人生能够常住不灭，恐世间将更无趣味。人世无常，倒正是很妙的事罢。
遍观有生，唯人最长生。蜉蝣及夕而死，夏蝉不知春秋。倘若优游度日，则一岁的光阴也就很是长闲了。如不知厌足，虽过千年亦不过一夜的梦罢。在不能常住的世间活到老丑，有什么意思？语云“寿则多辱”。即使长命，在四十以内死了最为得体。过了这个年纪便将忘记自己的老丑，想在人群中胡混，到了暮年还溺爱子孙，希冀长寿得见他们的繁荣，执着人生，私欲益深，人情物理都不复了解，至可叹息。
《徒然草》者，依日文原意为“无聊赖”，又译“排忧遣闷录”。若不见注解或无从想像，“阿太志野”便是墓地，“鸟部山”便是火葬场的，是多少人避之惟恐不及着的。这样的话题似无关于春天，却有关于生命。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能活得明明白白并不容易！
前日参加一位老人的告别，回程里同车的人说到死和死后的话题。确曾与儿子小小探讨过了的，火化了也好，却并不需要墓地的费心周折，只选个山清水秀地或林深处埋了或江海里散了，总是要回到大地母亲怀抱的安稳。此后若还存了念想，去看看山望望水，怀想一下这里是藏了我祖先曾经的鲜活的大好河山，但凭一份感念与善待以接物处世为人，便是至孝。他们说你想得早了点儿！遂记起《桃花扇》的唱词来：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谁知道呢，世路维艰，人生无常，或许早些知道早些幸福着的也未可知。一则知道那是必经，可以不必惊慌，早些准备，多些从容？二则知那“老丑”亦自家常态，可稍有所敛，不至为老不尊，强求少壮给自己让座，惹人厌烦；再则了悟人生许多事无人可以替代，说白了自己的梦还得自己来圆，趁自己还做得自由身时自助些资粮以加持，多寻一条可以自处的法子以寄身心，于现实边缘别造一独有世界，与世无扰无争；又再则知人生短暂难恃，惟当下的踏实，不念过去、将来，只做好当下的自己，因着观念的改变，人生又别开一生面亦未可知。
侥幸活过了四十还不及兼好法师的“老丑”，却并不完全表示了我的乐观。旧时一些谍战电影里常有这样的镜头，卧底的一方一旦东窗事发遂一口咬向衣领以求解脱，可见毒药死亡之可怕远逊于人类自己。私以为，凡世间人与人之争斗，不管以着任何主义信仰的幌子，都是为贪婪的，对生命的漠视与践踏，都不能归之于正途。我们置身期间，若良心未泯，必长路漫漫！
沈从文曾在重印的两卷本小说集《选集题记》里写道：近三十年来我的写作生命，等于一张白纸，什么也没有留下。事实上却并不白白过去。近三十年多少优秀的中国儿女，在倏然而来的风雨中死去。我为着学习“为人民服务”，牢牢记着这几个字的实证意义，凡事“为而不有”地过了三十年，竟如庄子所说的“樗栎之木，以不材而独全。”
我同意唐诺的看法，自己也愿意拥有那样一粒神奇的毒药，时不时将些幽蓝的光映在心上，无需于未知做惊恐状以自耗，我命由我不由天，能够在自己以为合适的时间地点选择离开这个世界，反是一种踏实。非但我自己，我觉得人人都应该拥有这个权力，既然决定不了何时何地生在谁家，由着自己决定一次告别不是一件很体面而尊严的事吗！技术层面，既允许核按钮的存在，一粒药的取舍自然更容易规矩。这方面，所谓大众的人权，恰恰剥夺了个体的人权，我们都是芸芸众生里的卑微，奴性地活着，活给权力，活给欲望，活给他人，活给死亡。
偶然于湖南卫视《天天向上》栏目遇到王潮歌和她只收取“一元”薪酬而全力打造的《印象·国乐》，谁能像箜篌、凤箫、阮、五弦琵琶等80多件乐器一样，一一从敦煌壁画里走下来唱一千多年前的旧曲？生与死远不是我们所能看得到摸得着的境况，它在我们的想像里，又超脱于我们的想像独立存在。
张岱《快园道古》卷四载：邱琼山过一寺，见四壁俱画西厢，曰：空门安得有此？僧曰：老僧从此悟禅。问：从何处悟？僧曰：老僧悟处在“临去秋波那一转”。金圣叹眼里，“临去秋波那一转”完全是张生的自作多情，遂把“怎当他”改“我当他”，批语道：妙！眼如转，实未转也。在张生必争云转，在我必为双文争曰不曾转也。双文者意谓二莺字也。
清初文人尤侗《西堂杂俎》有以此为题游戏八股文者，其篇末云：“有双文之秋波一转，宜小生之眼花缭乱也哉！抑老僧四壁画西厢，而悟禅恰在个中，盖一转也，情禅也，参学人试于此下一转语。”又康熙国师宏觉和尚语：“这不是山僧的境界”，而另一和尚之“不风流处也风流”之境地也。禅既如是，而况死生？“临去秋波那一转”，恰幽蓝深处！
这个春天于我，是要将看花进行到底的，即使尚有那么多无聊断断续续过来打扰，若能生具了一双看花眼的，则沿途人事无一不可为风景者，花开花落，各自缤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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