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春风无赖时

见人家有了好事而由衷为之高兴，是我以为着的浅显的随喜。隋·吉藏《法华玄论》：“若见、若闻、若觉、若知他所作福，皆随而欢喜”是也。

若还能敬而从之以善，则无异于教化引领，自开一方便门也。《忏悔文》有“弱性蒙心，随喜赞悦”者，以一己小众之赞悦，助他人无上之功德，亦不失本分。

我是希望着这样的随喜多多益善的，一则像是在说我以为值得的人越发地多了起来，是我思想里以为的向好；二则又像是在说自己渐渐变得不那么狭隘了，那值得的标准越发模糊，竟有些博爱着的进步了，是给这双看向世间的眼涂了些许的美丽色彩，世界终是有所不同着了，虽然那淡淡的轻喜不足以让我这般同了旧时过年样的喜气洋洋着的，总还是不坏的吧。

以我笨拙的口，大概如许欢悦一下已算得尽兴，其余的都藏在了心里，续成生命里延绵不绝的温暖，于这个乍暖还寒的春天。

天气寒凉得不很适应时，有逆水行舟之气力不济的放逐感，丁香却依旧开成一派生机，放眼一树树紫白，早绿的叶芽和了成片的芳草退而成其背景，似从前不曾留意过的默契，即使蝴蝶来了又去，暗香随风，依旧一个属于丁香花的春天。

便乍暖还寒也不全是不好，眼睁睁这场春天急促的告别暂缓了脚步，终究三步并作两步走不出人生常态，同了我看花复看花的心切，一眼不多一眼不少，看到荼蘼花事了。今春错过，容许他年相遇，多一片故旧亦多一份暖意，多一份随喜，他乡遇故知般的。

久不听戏，委曲了那些风花雪月良苦用心。今人多不入戏，非戏之境况索然窘迫，实人之趋利奔波难以止息，两厢各自锣鼓，难得步调一致。同了静心读字，偌大课堂学府滔滔然名利场耳，刀剑在心，每见不惯他人有好于强于己者，必眼中钉肉中刺，何处安而静以读！

《苦竹杂记》引刘青园《常谈》言其所信者云：“信祭鬼神宜诚敬，不信鬼神能监察人事。信西方有人其号为佛，不信佛与我有何干涉。信圣贤教人以伦常，不信圣贤教人以诗文。信医药可治病，不信灵丹可长生。信择地以安亲，不信风水能福子孙。信相法可辨贤愚邪正，不信面目能见富贵功名。信死亡之气疠疫之气触人成疾，不信殃煞扑人疫鬼祟人。信阴阳和燥湿通蓄泄有时为养，不信精气闭涸人事断绝为道。信活泼为生机，不信枯寂为保固。信祭祀祖先为报本追远，不信冥中必待人间财物为用。似此之类不一而足，忆及者志之，是非亦不问人，亦不期人必宜如此。”亦今之人迷于事功而失于信仰者，心无所止所定，事功之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哉！以此之初心，亦常常为能者所取笑以愚，最是无言以对时。

我还是做不到像是与另一个人说着话的，说此时此刻室内的阴凉，穿过半掩的窗掀动虚掩的门，风儿呼呼吹着不成调的口哨，不由人记起宋徽宗赵佶当年被虏北国后作《在北题壁》时的一隅透骨惨淡：“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山南无雁飞。”

每个人境况的差异不一而足又独一无二，刚刚窗下呼喊着跑过的几个孩子是春天里的嬉戏，或许他们不以为风的凉反因着风儿裹了腿拽了袖灌了个满怀而平添了几分兴味。而此刻江南的长夏已徐徐扯起暑气的序幕，正要让人无计可消除际的，其冷暖相较，倒让人不觉存着一份珍惜着了。

我们之于外界的给予报怨常多于赞许，想来源于骨子里人性的贪婪，这样子说似为自己寻得一开脱之词，好让自己说起这贪婪时亦不必那么忸忸怩怩着的。事实也多如此，一件事物当你无法改变其形貌走向以至仅有的期许常常要落了空时，试着说服自己学着放下进而另辟一蹊径，或许便山重水复之际而豁然柳暗花明的最可能处。

正常的人想做些超越了正常的事，不正常的人偶然会想起归于正途，大都无可厚非。

寒凉生懒惰，地域如此，思想亦如此，是为自己无所事事另寻一借口。

那么些看似比心情更重要的事排着队等着要做，待装修的房子，需要问候的人，等着落实的工作，尚未拆封或未及取回的书，不明不白的所谓前途事业，不曾看够即将凋谢的春花，经年累月的新患旧疾，又到了年检期的车子，年近知天命而依旧懵懂的心思，……偏偏只敲下这些字的无聊，想来堕落得有些无可救药着了！

旧时一册《懒人非常成功》曾看得自己一度心安理得，大抵懒惰起来也是要些资本的，这个角度看，优而懒也颇顺理成章，既懒得起，想来境遇也并不十分糟糕的吧！

私以为人的境况不离其所愿，但凡存了愿望并舍得身心以投入的，哪怕那愿望于世俗眼里多么不务正业甚至游手好闲的不羁，就其个体而言都算不得懒惰的。同了周作人《北京的茶食》里说的：

“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

记得前年此时，正扬州花谢时节，瘦西湖东风满树，游人如织。唐·徐凝《忆扬州》云：“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可惜扬州的夜晚只顾同了旧识饮酒，连同西塘的一游，夜景都是一一错过了的。非但扬州、西塘，从前出行多走马观花看景照相，鲜有入眼入心的去处，这样算来所历皆可做初行看，寻得个时间充裕兜囊丰沛时一一纵深行去很是值得期待着的。

苏轼《水龙吟》有“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其尘土却更像了北方的乡下，惟流水是缺，勉强以绿之初嫩柳之鹅黄花之稀疏凑成半分，到底半分输于江南！惜学士未尝北行，白山黑水不得零星墨痕点晴；幸学士不曾北行，偷得懒诗几句：“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未知吾乡吾民解得此风情否！

去年此季作《春风善解意》，送你春风万里未免有些贪了，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杜郎俊赏，亦不过“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便冯唐骂惯了人的大嘴一撇也不过“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不如你。”怎么看还是像流氓！

如果说我还有些喜欢着北方，一定与春天无关。如果说我不喜欢北方了，也还是与春天无关。最是春风无赖时，不如早些夏了的好！

附：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