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
一直有离开乡村的欲望。
小时候,常踩空低矮茅厕里的木板,特别是雨天,一脚滑进恶心的坑。很多个梦里都在四处寻找厕所中急得满身大汗醒来,心里边诅咒边发誓一定要有干净、散发清香的专用卫生间。也曾在烈日下的田间插过秧忙双抢,不怕身体的劳,不过一场休息便恢复,水田里蚂蝗盯在脚踝的感觉,却心惊胆战噩梦连连。即便成年,梦里满床大大小小蛇或蚂蝗的挪爬,那种惊惧一直不曾停歇。至今,也未触碰过泥鳅黄鳝,甚至不敢捉捉滑溜的鱼儿。做不到食素,却不杀生。只有生活在城市,我才可以避开这些。
不知为何,想起黑子,它是老家的狗元老。它的母亲在高地楼房两年,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生完黑子第三天便被路人网了去。我和母亲用箩筐铺上稻草和棉花,放进四条失去娘亲的狗崽崽。它们的绒毛之前被娘亲舔得干干净净,哼哼直叫发着抖可怜地蜷缩在一起,眼睛都还未睁开。母亲用奶瓶灌上牛奶,一个接一个地喂,我有想搂它们进怀的冲动。夜里箩筐放在我房里,和云儿趴箩筐边看得眼睛直犯困,爬进灌了热水瓶捂的被窝里便睡沉。第四天醒来,一条狗崽崽已冻死在水泥地上,我难过不已。第五天,箩筐放母亲房,悲剧同样发生,又一条狗崽崽爬出箩筐僵硬在冰冷的地面上。父亲带着锄头把它们埋进杉林。我伤心地为剩下两条狗崽取名花子和黑子。花子已半睁开眼,黑子不咋动弹,奄奄一息。大家都很着急,最后母亲想到邻居家的大白,也刚产了一窝小狗,不如放一起带?
大白的奶丰硕饱满,一排八只狗崽,闭着眼,脑袋挤脑袋,吧嗒吧嗒吮吸的极有味儿。它不许人靠近,囡妮嫲骂吓了许久,大白才不甘心地躺下。囡妮嫲抱起其中一只叼着奶嘴不放的狗崽,示意母亲放下花子,花子闻着奶味一咕噜压上其它崽崽身上,大口大口吸起来。我放下黑子,它却只钻进一堆脑袋下睡去。母亲叹气:“黑子怕是养不起呢。”第六天一早,囡妮嫲惋惜地告诉母亲,花子夜里被大白咬死了,快睁开眼的它太会抢吃。倒是黑子,畏畏缩缩地开始能吸上几口。我每天去看黑子吸奶,一天天长大。想不明白,以为最不能活的,怎么反倒活下了?
很长的时间里,一家子坐在大方桌上默默饭菜,黑子低着脑袋在门边猛吃母亲为它准备的一大盘子拌上菜汤的米饭,一眨眼就舔得一干二净。母亲是限住它饭量的。它眼巴巴地看着母亲,又看看我,母亲说:“要放开吃,三个人的饭也不够你吃!”我悄悄地往桌下丢饭团或骨头,有时候也故意掉饭团桌上,再借机推下地。父亲一筷子敲在碗边:“囡妮鬼吃饭要有吃饭样,不要浪费粮食!”
日子在黑子摇着尾巴送我去上学,又摇着尾巴飞扑到我身上接我回来间逝去。我和黑子一起见过两个为恋爱离家出走的女子。
一位是二姑家的凤姐,在外面打工后非嫁一福建佬,二姑丈不肯,准备关她。凤姐连夜从尊桥跑出,逃到我家来。黑子狂吠的夜里,表姐和我一张床。夜半二姑寻来,母亲站床边把凤姐好生臭骂一通,说囡妮崽不自重不自爱三舅妈也瞧不起之类的,我迷迷糊糊间叫:“不要吵,我还要赶上学呢。”多年后,凤姐从福建带着孩子回来给母亲这三舅妈拜年,与母亲笑提起这段过往。
另一位,是后山远处的螺蛳湾人,和村子好吃懒做的癞子哥恋上。她母亲拿着扁担满山追打,喊着:“要嫁给癞子是吧?我就打断你脚,反正也白养你十几年!那癞子十样没一样,死不娘老子的......”
那个午后,家里只我一人,正坐在芙蓉下看父亲的《当代》,黑子趴在我脚边假瞑着,我沉醉在琼瑶的《六个梦》里。拦着黑子的恶吼,女子央求我:“妹妹,让我躲一躲,我媚要打我。”
我带着黑子关起门,和女子一起半蹲在窗下。我们看见她母亲披头散发骂骂咧咧地走过去。女子轻声说:“我叫春梅,是你们油麻坝癞子的女朋友。”
我望着那个看似憨实却绯红着脸,双眸发亮的女子,忍不住问:“你喜欢癞子哥什么呀?”
春梅说:“喜欢,就是喜欢。”
那晚,我初次梦见自己脚尖一起,飞檐走壁地随一个他朝远山深处奔去,在云端上飞翔。夜风撩面,我的长发拂过他的脸,我用如兰的淡香,丝丝缕缕,一寸深过一寸地将两人缠绕。我听见自己笃笃心跳,一声长,一声短,无止无息。
春梅就这样留在了油麻坝,没有任何仪式,也与娘家断了往来。许多年后癞子哥架起高楼,他们有两个孩子后才慢慢又开始和春梅娘家逐渐亲近起来。
黑子也做了好几次母亲。每年三四月,它厚厚的黑毛褪下暗淡,换成黝黑发亮紧身衣似的俏缎子。门前地上出现它身体的血渍没多久,肚子就一天一天鼓起来。它常只生一条狗崽崽,最多一胎不过三只。第一次生出虎头虎脑的阿黄,母亲说家里不能养独子狗,不吉利,要丢了去,父亲和三姐弟一致拦下。
“没有人家要,我们就留自己养。”父亲说。已经忘记黑子的那些狗崽崽都送了谁家,送到哪去了,甚至阿黄,都记不起来最后如何。后来我到镇里上高中,住校,云儿也离开老家去读技校。我开始一年很少回几次家,每一次回,黑子遥远就摇着尾巴吐着舌头“哈呲,哈呲”扑上来东舔西舔。它越来越苍老。有一年回,见黑子瘸了一后腿,母亲说被网它的人打的。再一年回,又瞎了一只眼,母亲说,摩托车上的人用钢圈拖出它好远,它狂叫着用力挣,钢筋戳伤了它的眼,村人们追着车喊“偷狗的!偷狗的!”它才侥幸救下。
彼时,我正纠结在生命的意义里。回乡,又是冬天。有人开着车子四处偷狗。我终日憔悴地在门前的泡桐下恍惚。有一天,黑子从酱油厂围墙边一路凄惨地尖叫着,发狂地跑,母亲叫它也不停。它的嘴角冒着许多白白的泡沫,那只没瞎的眼血红,经过我身边时怪异地悲伤。我专注在自己的心事,发呆,根本没去多想。那晚,黑子没回家。我和母亲满村子呼喊,都没找着。后来有人说,那天下村被人药走好些狗,用涂着三步倒的骨头,有的被逮走,有的死在周围。我记起黑子那个悲伤的眼神,可当时只顾着自己悲哀。
终于如愿离开乡村,走进又走出大都市的繁华。我甄别不了乡村通俗的贴近和都市繁华后的冷漠,到底有啥区别。最后还是选择了回老家的小城安逸。不再很亲近许多东西,我怕那些已经习以为常的贴近,突然在偶尔的一个忽视里永远消失的感觉。每当看见小区或街上的狗,我就想到黑子的离去,心生内疚。如果当时可以多注意黑子一眼,母亲或许就能救下它。至少它可以不那样悲伤地离开,销声匿迹地死去。可是,我没有。是我让黑子不知在何处暴尸荒野,甚至有可能还成为别人饭桌的一道菜。有一种离去的痛,没有在它离去时得到释放,永远憋在心里,变成毒瘤,让我这一辈子煎熬。我从不当任何一个人的面不能自己地嚎啕过,我内心渴望一双足够成熟的手捞过我瘦瘦的肩膀,把我的头摁在他的肩膀上,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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